贾玩不好意思道:“是小侄的不是。”
他竟忘了,不是所有人都习惯他这一睡不醒的毛病的,竟没提前知会一声。
林如海摆手道:“需怪不得你。”
虎口余生,若还能事事周全,倒不像个孩子了。
挥手令下人下去准备吃食,问道:“现在感觉如何?”
贾玩道:“林姑父不必担心,我这是老毛病了,除了贪睡些,并无其他。”
又问道:“昨儿救人可还顺利?那些孩子,还有那个少年,都救出来没有?”
林如海笑道:“哪里是昨儿,你这一觉,足足睡了三天。”
又道:“都救出来了,毫发无损。那少年如今就在扬州知府的别院里住着养伤,曾多次催促知府大人派人寻你,甚是急迫……你可要去见他?”
贾玩微楞,林如海用了一个“寻”字,可见并未将他的存在告知扬州知府,且听他的语气,似乎并不赞成他去见那少年。
拱手道:“还请姑父指点。”
林如海微微一笑,颇为赞赏这孩子的灵透,道:“见与不见,各有利弊。只是老夫觉得,此事不急于一时。
“其一,那少年的身份高则高矣,却也牵扯到许多干系,我与知府大人本在局中,此举百利而无害,然你却不同,若是此刻冒然卷入,不仅自身难以保全,还可能连累家人。不若等尘埃落定时,再行抉择。
“其二,人心易变,不如等先看清再说。”
林如海话未说透,贾玩却懂了。
他原生在信息爆炸的时代,虽不爱读书,但哪怕日常无意间累积的量,也非同小可,虽多是一些无聊无用的文字,但和这个世界的普通人相比,见识却不可谓不广。
历史上从不缺乏一时落魄,后又一飞冲天的人物,对于那些在落魄时帮过自己的人,有的,会铭记一生,有的,当时感激涕零,时过境迁,却将这些见证过自己最狼狈模样的人,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直欲除之而后快。
谁也不知道那少年,会是前者,还是后者,或本是前者,也可能变成后者。
林如海的态度,也侧面印证了那少年的身份,高到了何种程度。如只是普通权贵子弟,贾玩自己也是国公府出身,大家难兄难弟,何必如此慎重?
笑了笑道:“那便不见吧!”
原不过是相互取暖,熬过一段最黑暗的岁月罢了,如今知道各自平安,也就够了,不见也罢。
林如海手抚长须,点头微笑道:“贤侄,我欲收你为入室弟子,你意下如何?”
这话题变得实在太快,贾玩一时反应不过来:“啊?”
林如海讶然道:“莫不是贤侄觉得我才疏学浅,做不得你的先生?”
“不不不是,”贾玩摆手道:“林姑父探花出身,才高八斗,天下仕子谁不想拜在姑父门下?可是我……实在不是读书的料啊,而且我也……”
他下意识的缩了缩脖子,低声咕哝:“……不喜欢读书。”
开什么国际玩笑?
他可是连都看不进去的人,让他像这个时代的读书人一样,把四书五经背的滚瓜烂熟,《史记》《汉书》讲得头头是道,就着短短的一句话,洋洋洒洒写出几百字论文……呵呵,还是杀了他算了。
林如海道:“不喜欢读书没关系,琴棋书画老夫也稍有涉猎……”
“林姑父!”
贾玩可怜巴巴的看着林如海,一双亮晶晶的黑眸里写着三个大字:求放过。
林如海摇头失笑,道:“老夫想要收你为弟子,主要是爱才心切。你被贼人关押数十日,依旧从容不迫,行止有度,不见丝毫惶然怯懦,可见心性;你能自行从贼人手中脱身,可见智计;你脱身第一件事,便是襄助那些被拐的孩子,可见人品;你明知那少年身份贵重,可与你荣华富贵,却不受其诱惑,可见心胸……你不过八岁稚童,便有此气象,老夫岂能不见猎心喜?”
贾玩若果然是八岁稚童,只怕早被他夸的找不到北了,现在当然不会如此 ,问道:“林姑父说,主要是爱才心切,那次要呢?”
林如海见状,越加欣慰,哈哈一笑,道:“其二嘛,便是我欠了你两个大大的人情,我又身无长物,只好以此相报了。”
贾玩愕然道:“怎么说?”
不明明是他欠了林如海一个大大的人情吗?
林如海道:“其一,那少年对你而言,福祸未知,但对我而言,却是真正的贵人,日后我或可凭此平步青云也未可知。
“其二,”他顿了顿,看了贾玩一眼,微一沉吟才道:“你需知自开国以来,朝廷一向薄赋税、轻徭役,好令百姓休养生息,只是遇到灾情频发,边关战事,便会财政吃紧……幸得朝廷实行盐铁专卖,岁入颇丰,才得勉力支撑。
“然则两年前新皇登基,盐税竟一下子少了三成,以至朝廷捉襟见肘,竟靠着陛下私库才撑了下来……”
贾玩恍然,道:“所以陛下才钦点了林姑父为巡盐御史?”
林如海道:“除了老夫,还有扬州知府,皆是陛下钦点。只是这边形式复杂,官员、盐商、漕帮早就是铁板一块,竟是屡屡受挫……需知再不能解决此事,陛下便唯有加赋一途,可陛下登基不过两载,贸然加赋,让天下百姓如何着想?
“我这正焦头烂额,可巧前日你来了,因拐卖孩童之事,误打误撞的将漕帮切开了一个口子……你说是不是帮了我的大忙?”
贾玩不答,诧异道:“太上皇既这般不喜欢陛下,为何又要将皇位让出来?”
林如海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起来,看向贾玩:“嗯?”
第9章
林如海这声意味不明的“嗯”,甚至无意识的带上了几分威压。
当今天子与太上皇不睦,对朝中重臣、天子近臣而言,算不得什么秘密,然则贾家荣宁二府日渐衰败,并无什么出色子孙,在朝中早被边缘化,这些事怕是贾政都未必明了,他一个八岁的幼童又从何得知?
却听贾玩道:“若非太上皇对陛下不满,盐税怎么会在陛下登基第一年,就少了这么多?”
他前世大学毕业,进入职场不到一年便穿了,经历虽少,但没见过猪跑总吃过猪肉,基本常识还是有的。
公司换了老板,作为员工,哪怕平时最偷奸耍滑的刺头儿,也要老实几天,以免新官上任三把火,烧到了自己的头上,等日子久了,渐渐摸清了新老板的脾气,或故态复萌,或变本加厉,或兢兢业业……哪有一开始,就明目张胆跟新老板作对的?
若说是欺负新老板不知道里面的门门道道,给他一个下马威,却可笑了……便是新老板不懂,可旧老板不还在吗?
所以若果真有人这样做了,要么是早就准备卷铺盖走人了,要么就是身后有更大的靠山。
敢问比皇帝还要大的靠山,还能是谁?
虽官场和职场不尽相同,可也有共通之处,所谓以小见大,便是如此。
林如海苦笑:贾玩的推断,在他看来并不严谨,这里面盘根错节,所涉人事极为复杂,岂能因这个,就断言皇上与太上皇不合?可偏偏最后的结论却又对了,竟让他一时无言以对。
贾玩却全然没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惊世骇俗的言语,见林如海不答,便不再纠缠这个问题,反正他也不过是随口一问罢了,道:“林姑父在写信回去给老太太时,可否隐了我跳船逃生这一节,只说我是姑父在船上救的?老太太年纪大了,我不想她为此担惊受怕。”
林如海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眼,道:“若是如此,我岂不又白赚了一个人情?”
这小鬼都已经平安脱险,哪来的什么担惊受怕,只怕是怕麻烦居多。
贾玩道:“再大的人情,能大的过老太太帮林姑父教养林姐姐?林姑父用小侄的事还报一回,林姐姐在那边的日子,也能好过些。”
贾玩虽在林府住了几日,但两人说话不过两次,且事情又多又急,是以竟直到此刻才第一次提到黛玉,林如海脸色微变,道:“玉儿在荣国府过得不好?”
贾玩道:“我因嗜睡的毛病,没能见着林姐姐,只是听家姐提及,老太太是很心疼林姐姐的,但她毕竟年纪大了,管家的二太太,却不怎么喜欢林姐姐。
“偏林姐姐心思又细,我走的时候,林姐姐不过去了几日,听说已哭了好几场,颇为自苦。”
林如海叹了口气,皱眉不语。
贾玩道:“要我说,姑父实不该假寒酸,我们那府里,上上下下皆是势利眼儿,若林姐姐去的时候,带上七1八个丫头,五1六个婆子,并一船的箱笼,哪里还会有人敢小看她?”
起码王夫人再没脸说什么“随手”取两个给黛玉裁衣裳。
“说的也是,”林如海道:“回头送你回京的时候,顺道也给她送些人去。”
他到底是男人,只想着那里是黛玉的外家,有贾母呵护,谅不会受什么委屈,黛玉是去长住的,人带多了反而失礼。却忘了那边府里的风气,贾玩是贾家的正经主子,嫡脉嫡子,宁国府之主贾珍的胞弟,尚且被人轻慢至此,黛玉一个客居之人,处境可想而知。
既做了决断,便不再多想,又问道:“你又怎么知道老夫是假寒酸,不是真寒酸?”
贾玩不满道:“林姑父是把我当小孩子哄呢!林家列侯世家,人丁单薄,且以诗书传家,开销不大,数代积累下来,家业岂能不丰?”
最重要的是,若林如海果然是穷光蛋一个,当时正如日中天的贾府,怎么会将贾敏嫁过来?
“再说了,即便林姑父身家不厚,姑母出嫁时,却是十里红妆的,只陪嫁的庄子店铺古董便有好些,林姑父家中人口简单,便是全换了银子吃喝,也一辈子花用不尽……怎么会连几个丫头婆子都用不起?”
连贾府里有头有脸的管事,家里都养上几个丫头小厮侍候,林家再窘迫,也不至窘迫到这般田地吧?
林如海看着贾玩:这哪里是什么八岁的孩子,压根就是个成了精的猴子吧?
便也不把他当成无知幼童,道:“你可知道,老夫的巡盐御史一职,乃是天下有数的肥差?”
贾玩点头,甭管哪个世界,只要沾了“专卖”二字,必是肥的不能再肥。
林如海道:“老夫被陛下派来调查盐课一事,被不知道多少双眼睛明里暗里盯着,便是无错也要寻出些错来攻讦……我坐在这肥缺上,便是自个儿的钱,又怎敢敞开了花?”
贾玩若有所思,道:“林姑父在江南如履薄冰,所以才将林姐姐送去京城,好免了后顾之忧?”
难怪贾府不过来两个三等婆子,林如海也将黛玉送去了京城。
林如海道:“虽不全是,却也确有此意。”
贾玩见林如海不愿多说,便不再多问,林如海又道:“你这嗜睡的毛病,是怎么一回事?”
这却是逼着贾玩说谎了,摇头道:“不清楚,听老太太说,少时给我请了许多大夫,什么样的说辞都有,只是开的药却没一个管用的。
“后来又请了和尚道士做法,有说我魂魄不全的,有说我后天有失的,又因我越吃药便越昏睡不醒,便有和尚说,我上一世得罪了药王菩萨,这是菩萨给的惩戒。
“老太太便信了这一出,替我在药王菩萨那里点了长明灯,年年供着香油,又让我每年药王菩萨诞辰时,去庙里烧香……”
若非如此,也不会好端端的被拐子捡了去……想起来便心酸。
林如海沉吟道:“先前你昏睡不醒,我也请了好几个大夫回府,施了针,用了药,却不顶事。
“我便想起一个无名道士,听说是个奇人,最擅长各种疑难杂症,只是行踪不定。我派人四处打听,倒是运气不错,在一处酒馆找着了他……他却是另一番说辞。”
贾玩早在刚醒的时候,就听下人纷纷说什么“道士”,想来就是他了,顿时来了兴趣——起码这位能料准了他什么时候醒不是?
林如海继续道:“你可知道家讲究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还虚,待大成之后,便可炼虚合道,得返先天。
“那道士说你天赋异禀,竟与常人不同,出生时体内那股先天之气,竟不曾散去,反而日渐壮大。
“只是道家修炼,需循序渐进,厚积薄发,偏你一下子进了最后一重,少了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还虚打造根基,那先天之气便成了无源之水,只能用自身的精气神去养,精力不济之下,自然会昏睡不醒。”
贾玩听得目瞪口呆,难得那道士胡说八道,竟也能自圆其说,且在“先天”两个字上,竟还对上了。
林如海道:“我原当他信口胡诌,不曾放在心上,却不想他竟料准了你醒来的时间,且越吃药昏睡越久这一条,连我也不知情,竟也被他说得分毫不差。”
贾玩道:“那他有没有说,这毛病该怎么治?”
反正他现在的身板儿,很经得起折腾,黑猫白猫瞎猫死猫,都请回来试试再说。
林如海道:“那道士说,这原就不是病,只要你体内那股先天真气养成,成就先天之体,自会不药而愈,按你目前的情形,过个十年二十年,便差不多了。”
贾玩无语,十年二十年……怎么感觉跟判了有期徒1刑似得。
林如海道:“我又问他,可有缩短时日的法子?
“他道,法子有两种,第一便是吃药。你一吃药便昏睡不醒,便是因为这些药物被炼化的原因……人参鹿茸这些大补之物,吃个三五千斤,差不多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