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政张口,到一半却又无力的一挥手,道:“你一个妇道人家,同你说这些又有什么用?”
王夫人道:“我虽不懂政事,可不是还有兄长在吗?无论什么,一封书信过去不就了了?”
贾政摇头叹道:“这一次,舅兄也是远水难救近火啊!”
王夫人在他身侧坐下,皱眉道:“到底出了什么事?老爷不说,岂不是更让人着急?”
贾政一拳砸在桌上:“还不是那个孽障!”
王夫人一惊,道:“宝玉他又闯什么祸了?”
贾政摇头,叹道:“我倒宁愿是宝玉。”
宝玉闯祸,大不了在家里亲近几个丫头,在外面结交几个戏子……可那一个呢?
冒犯太上皇,开罪忠顺亲王,还……唉!
脑海中闪过先前在街头看到的一幕,少年手持滴血弯刀,在匈奴人的重重包围下,却如虎入羊群,杀的血流成河、满地残肢,连左贤王都差点被他砍了,五城兵马司的何大人为了让他停手,就差给他跪下磕头了……
他怎么敢!
那可是匈奴使臣!
这是要出大事的啊!
皇上就是再喜爱他,能容的了他这么肆意妄为?
泼天大祸啊泼天大祸!
唉!
那孩子小的时候,分明乖巧的很,虽然身体不好,却比谁都省心,怎么从扬州过了几年回来,就成了混世魔王了?
他家那个混世魔王宝玉,和这位比起来,简直乖顺如绵羊。
贾政闭眼叹气,到底没开口,一是不想吓着家里的妇人,二是这事儿太大,别说王子腾不在京,就算在京也兜不住……
忽然睁开眼睛,道:“去拿笔墨纸砚来,我给扬州去封信。”
王夫人“啊”的一声,试探道:“让老爷发愁的,是东府的玩哥儿?”
贾政不耐烦道:“妇道人家,问那么多做什么?还有,逸之如今是朝廷正三品武官,以后莫要再玩哥儿玩哥儿的叫!”
王夫人应了,却越发肯定是东府那边又惹了什么是非,连累到这边。
贾政拿上笔,试了几次都不知道如何着墨,忍不住又叹了一回气,就见彩云进门,道:“禀老爷太太,方才二门外来报,说东府玩二爷回府了。”
“快,快叫……”贾政说到一半,扔了笔,起身道:“算了,还是我自己过去吧!”
正匆匆披了大衣服准备出门,又有下人急慌慌过来,道:“老爷,老爷,宫里来人了!”
贾政心里咯噔一声,王夫人起身问道:“是不是娘娘有什么吩咐?”
下人道:“不是,是皇上派的钦差,带着圣旨呢!”
带着圣旨……完了,完了!
贾政一阵头昏目眩,王夫人连忙扶了,连声安排下人招待钦差、设香案、禀告贾赦贾母等事宜。
两刻钟后,荣禧堂中人人喜笑颜开,独贾政一脸恍惚:他……升官了?
他乃恩荫入仕,又非善于钻营之辈,在这员外郎的位子上一呆十年,升迁希望渺茫,怎么如今贾玩惹下大祸,他反而升官了?
这是怎么回事儿?
心里忐忑不安,连升迁的喜悦都被冲淡了不少。
那边贾母和王夫人喜气洋洋的同钦使说着话,话题自然是围绕着宫里的贤德妃娘娘,贾珍心中狐疑:莫非果然是元春得宠,所以皇上提携她家人?否则他区区一个员外郎的升迁,用得着皇上大节下的下旨?
钦差含笑过来,道:“恭喜贾大人了。”
贾政连连拱手:“不敢不敢,多谢王公公。”
王公公笑笑,道:“不瞒贾大人,咱家身上还带了别的差事,可否借一步说话?”
果然有内情。
贾政忙将王公公引入花厅,遣退左右,等听王公公说完一番话,贾政凌乱的简直要怀疑人生:他堂侄儿贾玩和永安侯世子把匈奴人给打狠了,皇上派了右相大人领着两家大人去赔礼道歉,因为他官职太小,有点拿不出手,加上今天“劝架”有功,索性升他做了郎中……
居然因为这种理由升官!
王公公干咳一声,唤回他的注意力,道:“此行所需的礼品,皇上已经令内务府准备妥当,贾大人只需过去,说几句好话就成。
“那些匈奴人损失惨重,可能说话不大好听,贾大人还请多担待,若此番差事办的好,入了皇上的眼,贾大人日后自是前程无量……”
贾政除了唯唯应是外,还能说什么?
又忐忑问道:“那逸之他……”
惹了这么大的祸事,也不知道皇上会怎么处置,夺爵?去官?还是……贾政不敢深想。
“贾大人不必忧心,”王公公道:“皇上此刻正在气头上,难免严厉了些,回头贾大人您也多劝劝,让……小贾大人暂且安心在上书房念书,等皇上气消了,自然会调他回去,像‘老死在上书房’的气话,可千万莫要再说了……”
送走王公公,贾政整个人都是恍惚的。
他现在才知道,原来几年前,全京城的少年抢破了头的上书房名额,竟然是惩罚……
他那个堂侄儿闯下这么大的祸,被“罚”去上书房念书,不感激涕零不说,居然还跟皇上叫板,声称要“老死在上书房”……这叫什么事儿?
贾政严重怀疑,贾玩所在的那个朝廷,和他呆的这个,是不是同一个。
他摇摇头,不再多想,赶紧换上衣服,去和右相大人以及永安侯大人会和,替某个不成器的晚辈赔礼道歉去。
……
京城最大的酒楼上,贾玩和周凯挨窗坐着,看着底下的车水马龙——一辆辆花车上,华灯美人琳琅满目,让人目不暇接。
周凯一巴掌拍在贾玩肩膀上,道:“我挑的地方怎么样?全京城,再找不到比这儿更宽敞、视线更好的地儿!”
贾玩正一边啃鸡腿,一边看美人,心不在焉道:“还不错。”
也不知道说的是什么还不错。
周凯得意道:“那是,也不看看我是从谁手里抢来的,仗着攀上了三皇子,竟敢跟我较劲,欺负不死他我!”
贾玩瞥了他一眼,道:“看个灯而已,至于吗?”
“这你就不懂了,”周凯道:“这跟事大事小没关系,该让的时候,天大的好处也别舍不得,不该让的时候,那是一分一寸都不能让。”
贾玩道:“不懂,也不想懂。”
周凯道:“不懂没关系,反正有爷罩着你……
“啧啧,你看那个,居然比你还不怕冷,这小模样,可怜见的,要不是在大街上,爷一定下去给她暖暖……
“啧啧,这身段,这小腰儿……阿玩,你眼神好,看看那灯笼上写的啥,回头好去光顾……刚只顾着看人了!”
贾玩随口道:“兰楚阁。”
周凯顿时被自己口水呛到,连连咳嗽,气都喘不过来。
贾玩给他倒水:“兰楚阁怎么了?”
周凯脸涨的青紫,摇着手,艰难道:“没事……没事……没事……”
一连三个没事,贾玩瞥了他一眼,懒得理他,继续啃鸡腿看灯。
他口味重,喜盐喜辣,这家店别的菜也就罢了,鸡腿却卤的恰到好处,正对他的胃口。
周凯缓过劲来,连看灯的兴趣都减了几分,啧啧道:“这么热闹不看,还有心思吃吃吃。”
贾玩是看灯吃东西两不误,道:“打架很耗体力的好吧!”
打架外加疗伤,消耗比上次太和殿比武还大,他不仅饿,还困,但觉可以回头再睡,元宵节一年就只一次,错过可惜。
后面几辆车没什么出彩的,周凯兴趣缺缺,给贾玩倒了杯水,道:“先前你不是问我姓卫的九门提督是什么来头吗?那是太上皇的亲信,替他把持京城部分兵权。”
贾玩“嗯”了一声,知道卫宏盛只是个引子,安静听他继续往下说。
“当年中宫无子,帝后关系又不睦,”周凯道:“皇后娘娘,也就是当今太后,便做主将娘家侄女嫁给了生母早逝的三皇子,就是现在的皇上。
“皇上当初不显山不露水,便是太后娘娘也不看好他,将侄女嫁给他,只是为了让他帮衬娴太妃所生的二皇子……娴太妃是太后娘娘的亲妹妹。
“后来太上皇不知怎么的得了顽疾,政务稍一繁忙,就头疼不止,到后面更是几乎完全不能理事,传位便被提上了日程。
“几个皇子斗的天翻地覆,大皇子早早出局,被流放出京,只剩了二皇子和四皇子,也就是现在的忠顺亲王,争夺大位。
“太上皇虽然最宠爱贵太妃所出的四皇子,但二皇子母族势大,且在朝中素有贤名,支持者众多,太上皇一时不能决断。
“僵持了大半年,二皇子打马球的时候忽然坠马而亡,太后一族一口咬定是四皇子所为……为免朝中动乱,太上皇索性立了三皇子为帝。
“而后没多久,太上皇就后悔了,一是退位之后,他的头疼病竟不药而愈,又开始想念权力的味道,二是他新立的皇帝太不听话,凡事固执己见,很多时候根本不给他这个太上皇面子。
“太上皇有心给他个教训,甚至直接废了他,立忠顺亲王为帝,于是开始扯皇上后腿。”
贾玩点头,扯后腿的事,他在扬州那会儿就见过了,还亲眼看着他们透过林如海以及盐商们隔空过招。
周凯继续道:“太上皇身份在那里,且满朝文武几乎都是他的人,皇上只能拉拢妻族,以及之前二皇子留下的势力,勉强和太上皇抗衡。所以之前朝中的局势,一直是三分天下。”
贾玩讶然道:“你是说……之前?”
周凯点头,道:“太上皇昨儿晚上决定,搬去温泉宫长住了。”
贾玩轻呼一声:“因为忠顺亲王?”
昨天下午才找到张涵的尸体,晚上太上皇就决定搬去温泉宫,里面没什么关联才怪。
周凯喝了口水,道:“忠顺亲王的事,算是最后一根稻草。
“这些年,太上皇年纪越来越大,对朝局的掌控也越来越力不从心,此消彼长之下,被蚕食殆尽是迟早的事。
“这次忠顺亲王出事,皇上的强硬令他心惊,忠顺亲王的愚蠢也让他心灰意冷,可能是终于想通了吧。”
“太上皇远离朝政,九门提督这个位置,皇上肯定会换上自己的人,所以这次搜查刺客,算是卫宏盛最后一搏的机会……可惜他努力错了方向,竟然怀疑到你的身上。
“他也不想想,你再怎么样也不可能是皇后的人,怎么会跑去刺杀皇长子?”
贾玩道:“你是说,刺杀皇长子的,是皇后的人?”
周凯冷哼一声,撇嘴道:“除了她还能有谁?仗着姑母是太后,皇上登基靠的又是她母族,嚣张的不可一世……一开始的时候,连皇上都不放在眼里。
“赵轶也是倒霉,摊上这么个嫡母。当初她进门不到三个月,就治死了赵轶的生母,后来皇上登基,提出太子人选,太上皇的人当然不会支持皇后所出的二皇子,便故意抬出赵轶和他们打擂台。
“没多久赵轶就出了意外,半年多才救回来,被折磨的不成人形。
“皇上大怒,甚至声称要废后,可当时皇上才刚刚登基,连帝位都不稳,最后不得不忍了,不过皇后也算是受到了教训,收敛了许多,开始在皇上面前做小伏低,讨他欢心。
“不过这都是表面现象,如今一看太上皇隐退,不再需要制衡,赵轶的腿又要好了,马上又原形毕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