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轶道:“我不做太子。”
这一句话出口,如石破天惊,满室俱静,唯余几道难以掩饰的粗重喘息声。
虽乾帝有数子,但如今有资格争夺太子之位的,不过皇长子赵轶与中宫嫡子赵轩二人罢了,乾帝在此时废后,心意昭然若揭,太子之位已经可以说是赵轶囊中之物,他现在却说,他不做太子?
需知做太子可不是请客吃饭,假意推辞几句,对方必要更加热情的挽留……说一句“不做太子”,说不得太子之位就真的没了。
显然赵轶的话也大出乾帝意料,沉默片刻后,道:“立太子的事,朕自有打算,你不必多言。”
赵轶道:“父皇无论什么打算,都与儿臣无关,儿臣就只一句话:我不做太子。”
说完躬身一礼:“父皇,儿臣告退。”
转身就走。
乾帝喝道:“轶儿!”
赵轶回身,和乾帝四目相对,而后移开目光,自嘲一笑,道:“如果父皇对儿臣的母亲还有印象的话,就应该记得,她是一个知足的女人,她这辈子几乎从来没有主动要过什么,从来没有奢求过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她只想要一个角落,安安静静的活着,如此而已。
“她也是这样教我的,她希望我这一生,过得平静而满足,不要被**蒙蔽双眼。
“少年时,儿臣也想过这一生该如何度过,或学那江湖儿女,一匹马,一柄剑,斩尽人间不平事;或竹杖芒鞋,踏遍世间山水,看遍人间风情;或寻一个山清水秀之地,盖一草庐,与清风明月为伴,闲度此生……”
他笑笑,道:“儿臣想过许多,却唯独没有想过要做太子,要当皇帝,要一个高官厚禄、位高权重……”
乾帝动容道:“轶儿……”
赵轶转回头看他,道:“原本是很容易实现的愿望,不是吗父皇?我的,我母亲的……
“然而有人容不下。
“容不下一个缩在院子里,自她进门就没有踏出过院门一步,没有见过自己男人一面的女人,容不下一个年幼丧母的孩子……
“甚至觉得,连死都太便宜我了,将我交给人贩子,让他们卖去扬州小倌馆,让我被无数男人压在身下□□才甘心……”
“轶儿!”
乾帝深吸口气,闭了闭眼,道:“轶儿,不要再说了,朕知道了,知道了。”
“你不知道。”赵轶道:“到现在,我要的,依然不是做太子……”
赵轩冷笑道:“说的倒好听,口口声声不做太子,你做的哪件事,不是为了夺太子位?”
赵轶看一眼乾帝,目光从堂上众人脸上一扫而过,笑笑,道:“想来父皇也是如此认为,既如此……”
他沉声道:“我赵轶对天发誓,此生绝不做太子,不登皇……”
乾帝怒喝一声:“赵轶!”
赵轶充耳不闻,继续道:“……不登皇位,如违此誓,让我断子……”
“赵轶!住口!朕让你住口!”
“……断子绝孙,天诛地灭……”
“赵轶!”乾帝一脚踹飞案台,赵轶平静说完最后一句:“不得好死。”
房中一片死寂,乾帝胸口剧烈起伏,眼前的景物上下晃动不已,他伸手扶在门框才勉强稳住身形,刘总管见状,连忙搀扶住。
贾玩上前,靠在乾帝身侧,手按上背心,先天真气无声无息透入,百忙之中还对赵轶翻了个白眼:悠着点儿行不行?再闹你爹该被你气死了。
赵轶看向赵轩,道:“我说了,我不做太子,不当皇帝,你呢?你想不想做?毒誓我已经发了,你也来一个?”
赵轩咬牙道:“疯子!疯子!”
毒誓他可以不当回事,但当着乾帝的面发誓,便是再不信鬼神,誓言也要变成真的。
不做太子?他凭什么不做太子?!
他生下来就是要做太子的!就是要当皇帝的!
赵轶笑道:“怎么,不敢?还是想做太子,还是想当皇帝是吧?我告诉你,休想!”
他伸手指向内室,道:“你若做了皇帝,那个毒妇便是死了,也是太后,我和我的子子孙孙在叩拜先祖、祭扫皇陵时,就要向她焚香磕头……就只为这个,我赵轶什么都可以不要,但只要活着一天,她张氏之子,就休想登上那个宝座!”
跪在地上的众人,已是瑟瑟发抖,暗恨自己怎么这么倒霉,赶上这场要命的热闹。
热流从按在背上的手心源源不断的涌入,乾帝心情坏到了极点,但身体状况却前所未有的好,仿佛全身的毛孔被打开,大口大口吞吐着生机,觉得整个人都年轻了几岁。
叹了口气,正要说话,门帘又被拉开,脸色惨白如死人的皇后,在侍女的搀扶下,“走”了出来。
抬头对乾帝露出一个惨白的笑容,而后走向赵轶,竟缓缓跪了下去。
嫡母跪庶子,皇后跪皇子!
赵轩悲呼一声:“母后!”
爬起来冲向赵轶——母亲贵为一国之母,又是赵轶的嫡母,给他跪下,他竟然就这么稳稳当当的站着,生受了!
他怎么敢!
那是皇后,那是他的嫡母!
他就不怕天打雷劈?!
皇后道:“轩儿,住手!”
声音虚软到了极点。
赵轩一震停下,哭道:“母后!母后!”
皇后抬头看向眼前的男人,他和乾帝年轻的时候真的很像,高大俊美,宛若天神……皇后深吸口气,无力道:“千错万错,都是本宫的错,本宫给你跪……”
赵轶面无表情打断道:“你的膝盖很值钱吗?你一跪,我就得慌慌张张的避开?就得原谅你所做的一切?你作出这幅可怜兮兮的样子给谁看?你以为我是谁?父皇?
“杀了为他生儿育女的女人算什么?装模作样掉几滴眼泪,照样是他的发妻,照样是尊贵的皇子妃!
“将他的儿子卖去当娈1童算什么?说几句软话,依旧太太平平做你的皇后,享无上尊荣!
“在他已经被折磨成废人的儿子身边留下暗线,日日下毒长达八年算什么?派去刺客血洗皇子府算什么?跪上三天就清白了、委屈了、可怜了!”
“你哪里可怜?”赵轶看向乾帝,问道:“父皇你说她哪里可怜?坏事做绝,荣华富贵享尽,死后你还要给她无上哀荣,你说她哪里可怜……我那尸身都化为白骨的娘亲,才是真的可怜!”
乾帝默然无语。
“轶儿,”皇后张氏苍白一笑,道:“我知道你心有怨气,我说什么你都不会信,可我现在能给你的,也只有这条命……你拿去吧,你拿去……”
她伸出双手去抓赵轶的手腕,赵轶侧身一让,她就扑倒在了他的脚下,赵轶冷哼一声,躲什么脏东西似的避开。
“逸之,”乾帝终于开口,道:“去把皇后扶起来。”
一边为乾帝调理一边看热闹的贾玩一时没反应过来:这里面怎么还有他的事儿呢?
磨磨蹭蹭的不肯动,道:“皇上,这不合规矩。”
这里的人,无论是皇子、太监、宫女还是太医,个个都比他合适好吧,哪怕想派个亲信以示恩宠,那也该刘总管或者王公公上啊,派他一个侍卫算什么?
男女授受不亲呢!
而且皇后又不是没人扶,那两名宫女都已经快把人捞起来了,听到您老人家的话,才赶紧又给放回去的好吧!
乾帝怒道:“去!”
贾玩无奈,只得上前,一手扶住皇后的胳膊,一手按在她背心,道:“二殿下,麻烦搭把手。”
这是你娘啊,皇上没让你扶,你就真不动,就这样看着她在地上趴着?这是哪门子的孝子?
赵轩看了乾帝一眼,见他没什么表示,低头上前帮忙。
贾玩也是无法,皇后原就奄奄一息,强撑着出来说了几句话,已经耗尽了全身的力气……要想靠他一个人把皇后弄起来,那就真得“授受”了。
皇后一“站”起来,贾玩就迫不及待的将她交给二皇子和宫女,缩回乾帝身后。
乾帝看向赵轶,淡淡道:“朕何时说过,不废她的后位?刘全。”
刘总管忙应一声,从袖中取出明黄色卷轴,高声道:“皇后张氏接旨!”
赵轩绝望的看向乾帝:“父皇……”
刚刚才勉强站起来的皇后,又在宫女的搀扶下重新跪了下去,刘总管念了什么,她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只直直的看着乾帝,一动一动。
待圣旨念完,皇后缓缓闭上眼,倒在了宫女怀里。
乾帝沉声道:“太医!”
眼睛却瞪向贾玩。
贾玩低头,不吭气,不动。
太医把完脉,一脸不可思议,道:“皇上,皇后娘……额,谨妃娘娘只是昏厥了过去,暂且无碍,且……且这个脉像……反而……强劲了几分,如果好生调养,或许能渡过此关口也不一定……这实在是,实在是……”
他感觉脸上有点**辣的,前不久他才对张氏的病连连摇头表示没救,这才过去多久?
所有人面面相觑:皇后,啊不,是谨妃不用死了?
这么大闹了一场,没把人闹死,反而闹活了?
还有,既然谨妃没事,那他们聚在这儿干什么?
赵轶淡淡道:“这有什么想不通的,后位已经废了,她死了也没用了,自然就不想死了。”
又道:“谨妃……父皇还真是情深义重呢!”
躬身一礼,转身大步离开。
这次乾帝没再留他,只道:“逸之。”
贾玩这会儿巴不得快溜,应声而出,无声行了一礼,退出殿外。
……
赵轶等在殿外,见他出来,走到身边,才继续转身前行。
贾玩侧头看他的脸色,道:“需要我陪你喝酒吗?”
人在发泄之后,总会觉得疲惫空虚,精疲力尽,醉一场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赵轶摇头,又道:“你还真把她救活了?”
贾玩无奈道:“皇上让我救,我有什么办法?再说了,也不算我救的。”
他道:“我的真气,可以祛毒、疗伤,还有补充元气,治病是不成的,最多能争取治疗时间……像皇后娘娘这种就是。
“她在冷水里泡久了,病来得急,加上旧疾发作,太医才束手无策,如今有了几天缓冲,就有法子了。”
又道:“皇上到底还是疼你。”
今天若换了别的皇子这样闹,早就被打出去了,也就他安然无恙不说,乾帝还替他遮掩——若皇后跪了庶子之后一命呜呼,赵轶的名声和前程,就全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