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海年纪大了,保养的却好,只眼角的鱼尾纹有些密集,笑起来颇为可亲,声音也并不尖锐刺耳,反而柔和舒缓,看他不像是宫里得势的公公,更像亲切和蔼的老家翁,宣海负手看厅中的陈设,叹道:“说来也是缘分,这宁国府啊,咱家还是小的时候,跟他先皇来过一次,那个时候两位老国公尚在,当真是金堂玉马,仆从如云,富贵无极……贾氏一门两位国公,何等煊赫,如今却是冷清了。”
贾玩随口应道:“可惜我们这些做后人的不肖,只知道败坏家业,如今是一辈不如一辈了……公公请坐。”
宣海摇头笑道:“大人何出此言?大人年不过十六,已是大内第一高手,身居三品,又得皇上信重……说句不恭敬的话,便是两位国公爷,也远远不及。以大人之能,如能审时度势,自当平步青云,恢复昔日荣光,甚至更进一步都指日可待!”
宣海拍拍贾玩肩膀,携他一同入座,那句审时度势,咬字咬的格外轻缓。
贾玩笑笑:比国公更进一步,难不成还封王么?
贾蓉亲自端了茶盏过来,还未送到宣海面前,就被贾玩伸手接了,随口道:“公公太抬举小子了,小子年少鲁莽,只几分蛮力,何堪大用?皇上不过看我年少,带在身边解闷儿罢了。”
也不起身,将茶盏顺着几案推过去:“这是前些日子江南送来的,不是什么好茶,胜在新鲜……公公请。”
“新鲜好,新鲜就好,”宣海也不嫌他轻慢,笑道:“咱家就喜欢新鲜的。这些吃的用的啊,不比其他,攒不得,一过了时候,再好也就不好了。”
宣海迟迟不提宣旨的事,贾玩也乐得东扯西拉陪他磨时间。
片刻后,惜春收拾停当过来,她在宫中过了数年,在这些事上,倒比贾玩更得心应手,有她在,贾玩连应付人的功夫都省了。
茶喝了两盏,就听外面有人报:“西府那边老太太、大老爷、二老爷、两位太太,还有琏二爷、琏二奶奶、宝二爷来了!”
贾玩还未说话,就听宣海笑道:“贾大人勿怪,咱家这里也有太上皇给荣国府的圣旨,想着反正都是一家子,咱家就擅自做主将他们一并请了来,也省的再多跑一趟。”
贾玩笑笑:“好说。”他还真没听说过,圣旨还有把人叫到别人家接的。
同迎春一同起身,迎向贾母等人。
荣国府的人丁比宁国府兴旺的多,他们一来,略显冷清的厅堂立刻热闹到近乎拥挤。
宣海这才起身笑道:“老夫人,许多年不见了,可还记得咱家?”
态度亲切,让心中忐忑的贾母等人都松了口气。
贾玩诧异的看了眼贾赦:这人本该在牢里关着,前两日贾琏还托他设法营救,被他借故推脱,如今人却活蹦乱跳、甚至意气风发的出现在这里,且神色比所有人都镇定。
宣海和贾母寒暄了两句后,神色一肃:“既然人到齐了,就宣旨吧!”
于是宣旨。
“奉天承运,太上皇诏曰……”
所幸贾玩师从名家,虽然写不来华丽的文章,理解能力却不错,才能从这些繁复的骈文中读懂大意,先是荣国府那边的:太上皇想起先前两位国公的功绩,有感于如今两府的凋零,特赐殊恩,金银玉器倒在其次,关键是荣国公的爵位能再多袭一代,且宝玉身上也多了一个头衔——四品都骑卫。
圣旨读完,贾母等人激动的难以自抑:荣国府的爵位多承一代,荣国府便又能多出几十年的富贵!更为让贾母感动的是,宝玉终于有了他落了!
往日,一想到自己捧在手心里如珠如宝养大的孩子,日后只能分几两银子迁出荣国府辛苦度日,她就心疼不已,宝玉向来不惯俗物,不喜经营,她便是给他留再多的私房,也说不得被人哄去,落得个贫困潦倒——现如今,终于是放心了。
当真是喜从天降。
大乾的爵位,公侯伯都是超品,子爵便是正一品,一个四品都骑卫的虚爵委实算不得什么,但比起做个平民百姓,却又是天壤之别。
贾政亦是想到此节,激动不已:先时的贾珠,如今的宝玉、贾环,他为何朝死里逼他们读书?不就是因为自己身上并无爵位承袭,如不好生读书,日后何来前程可言?
太上皇陛下,当真是皇恩浩荡啊!
想当初,他也是蒙太上皇恩典,才能入朝为官,如今宝玉又得此殊恩……
“臣妇……接旨……”贾母已是老泪纵横:“谢恩!”
宣海合了圣旨,贾母膝行两步,托起双手去接,宣海却没有给的意思,侧身将圣旨放在身侧小太监捧着的托盘上,笑容亲切:“老夫人不急,不急……这儿还有一份呢,待咱家一并宣读完,再接不迟。”
贾母明显愣了下,重新跪伏在地。
第二份圣旨自然是给贾玩,或者说给宁国府的。
依旧是赏,原因除了先宁国公的功绩外,另有他的救驾之功。
昨天他没能抓住刺客,被乾帝踹了一脚,骂了一句废物,今天太上皇的赏赐却来了,赏的是他驱退刺客,救驾有功——同一件事儿,偏一赏一罚,让人不得不多想。
一连串的赏赐且不提,爵位上贾玩升了三等,惜春得了个乡君的封号,最后才是压轴戏:封贾玩为侍卫副统领,领外班侍卫。
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官职和爵位不同,三岁孩子便能袭爵,京城里超品的爵爷都数不胜数,更别提其他,可上了三品的官儿有几个?贾玩十六岁稚龄便官居三品,已是世间罕见,若非大内侍卫的特殊性,加上他确实武功高强,朝中早便闹翻天了,如今太上皇竟还要升他为正二品的侍卫副统领!
他才多大?
宣海将圣旨一合,递了过来,笑道:“贾大人,快接旨吧!”
贾玩没有说话。
宣海等了一阵,见他依旧没有反应,又道:“贾大人?”
跪在贾玩身侧的贾赦只当他欢喜傻了,低声催促道:“玩哥儿你发什么楞呢?快点接旨啊!”
贾玩回头看了眼,只见身后大大小小几十双眼睛殷殷的看他他,便是一惯自持的贾政,眼中都露出期盼之色。一门四爵,十六岁的二品大员,这是多大的荣耀?他们贾家重回昔日的门庭若市、风光无限,就在眼前,就在今日!
贾玩叹了口气,道:“还请公公代为转呈太上皇陛下,臣贾玩,自知年少鲁莽、不学无术,实不能担此重任,还请太上皇陛下收回成命。”
话一出口,贾府等人顿时懵了,好一阵贾赦才压低声音喝道:“贾玩!你疯了!”
宣海笑笑,道:“贾大人太过谦了,所谓有志不在年高,贾大人有勇有谋,为大乾数次立下大功,太上皇都是看在眼里的,贾大人只管受了就是。”
贾玩平静道:“太上皇隆恩,下官不胜惶恐,只是副统领之位,实不敢受……德不配位,必有殃灾,这圣旨,还请公公收回去吧!”
宣海笑容一凝,声音也淡了,道:“贾大人,这德配不配位……”
他抱拳朝某个方向拱了拱手,道:“可不是你我说了算的,贾大人这话,莫不是觉得陛下识人不明?”
声音到最后,终究带上了宫里人独有的尖利,语气森然,威胁之意溢于言表。
贾政等人听得心惊肉跳,见贾玩还要开口,忙低声劝道:“逸之若不敢受此高位,也不妨先接了圣旨,再向太上皇请辞不晚。”
贾赦亦道:“正是这个理儿,所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无论怎么样,也应该先接了旨再说,否则岂不是对陛下不敬?”
贾琏等人也纷纷开口,贾蓉嘴巴动了动,终究碍于贾玩的积威,没敢参合进来,只眼巴巴的看他贾玩,祈求他这位小叔叔别一时冲动,给家里招来灭顶之灾。
贾母叹道:“玩哥儿,你……”
话未说完,却见贾玩竟起身站了起来,贾母等人大惊,离贾玩最近的贾赦喝道:“你发的什么疯?还不赶紧跪下!”
贾玩恍若未闻,拍拍衣襟上的尘土,语气随意:“公公何必一定要逼我将话说明白?”
宣海冷笑:“贾大人的话,恕咱家听不明白。”
“听不明白?”贾玩笑笑,道:“好,那我就说明白:天无二日,国无二君……”
话未说完,就被宣海一声暴喝打断:“放肆!”
贾政等人吓的魂飞魄散,贾政脸上冷汗直冒,几乎是哀求:“逸之!逸之!”
宣海眼神彻底冷了下去,方才还看他和气之极的老家翁,瞬间浑身布满了阴森冷意,冷冷看他贾玩。
贾玩淡淡道:“太上皇陛下乃是皇上生父,身份至高无上,他老人家的旨意下官不敢违逆,然则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委任二品大员,唯有皇上有此权利。还请公公转呈太上皇陛下,若他老人家果真看重下官,不如和陛下说一声,让陛下下旨,下官自然欣然领受,感激涕零。”
宣海眼中仿佛有冰冷的火焰在烧,一字一句从牙缝里挤出来:“贾逸之!你大胆!”
贾玩负手道:“身为大乾官员、陛下的臣子,有些话,有没有胆子,都得说。”
太上皇如今是彻底和乾帝翻脸了,竟越过乾帝直接任命官员,他若果然脑袋一热接受了,且不说乾帝会如何看他,有了他贾玩开头,自然还有张玩、李玩、陈玩……朝中大乱就在眼前。
“好,好……”宣海看向贾府众人,冷冷道:“贾老夫人,你怎么说?荣国府的那份旨意,你接,还是不接?”
“臣妇,”贾母战战兢兢道:“臣妇一个妇道人家……”
宣海不等她说完,转向贾赦:“贾大人?”
荣国府虽然贾政官职最高,爵位却在贾赦身上,明面上的荣国府当家做主的人,是贾赦而非贾政。
“臣……”贾赦才说了一个字,就听贾母“哎哟”一声,按他额头软软的倒了下去,慌忙叫声“母亲”,过去搀扶。
“老夫人晕过去了,快去寻太医!”
“先将老太太抬到房里去……”
一时间,抬人的抬人,寻太医的寻太医,闹哄哄的乱成一团。
高亢尖利且故意拉长的声音突兀的响起,顿时将所有人的声音都压了下去:“一等御前侍卫贾玩接旨!”
已然起身的众人一愣,只好将贾母放在地上,重新跪下。
宣海展开第三份圣旨:“……太上皇诏曰:三品侍卫贾玩对上不敬,杖责三十,钦此!”
这次贾玩利索之极:“臣贾玩,接旨谢恩。”
意料中的事。
他原就是太上皇杀鸡儆猴的那只鸡,太上皇旨,他若接了,朝中大乱、圣心尽失,他若不接,自然要杀给别人看——只是没想到,竟连责罚的圣旨都提前准备好了。
三十杖罢了,他受得起。
一抬头,却看见宣海眼中的杀意和唇角的冷笑。
宣海似一个字都不想多说,将圣旨扔在贾玩身前的地上,径直越过他出了前厅,声音从厅外传来:“这地方不错,宽敞!就是这儿吧!去几个人,把这府里的所有人都叫来……观刑。”
第98章
宁国府人丁单薄, 主子不过四个,下人又被贾玩打发大半,如今上下加起来不过三四十口子人, 同荣国府那边过来的主仆人数差不多。
所有人被驱赶到一处,尤氏已是面如土色,惜春看着倒还镇定, 手里的帕子却几乎被掐烂, 贾蓉低着头,恨不得将脑袋埋进胸腔里, 生怕被人注意到他这位宁国府唯二的男丁。
荣国府那边,已然转醒的贾母口念阿弥陀佛,身形摇摇欲坠, 仿佛下一刻就会倒下, 王夫人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眼神很冷,王熙凤时不时看一眼贾琏, 眉眼间哪还有半分往日的凌厉,倒带着几分凄凉。
贾政叹气, 贾赦冷笑, 贾琏不停的擦汗,宝玉浑身发冷:他先前被抄家的前锋营“误抓”,场景和现在何其相似……到底是轮到他们了吗?
人到齐了,长凳已经摆好,负责行刑的六位禁军面无表情, 杵着长棍在四周站定,宣海对贾玩笑笑,微微弯腰抬手一引:“请吧, 贾大人。”
贾玩随手脱了官袍扔给一旁的贾蓉,笑笑道:“好,请。”
走向中心的春凳。
场上安静的落针可闻,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贾玩身上,神色满是不安。
贾玩是练武的,又学过舞蹈,走路的姿势很好看,身姿挺拔,步伐从容而利落。
十步、五步、三步……
行刑的禁军漠然道:“贾大人,得罪了。”
紧接着,四根长棍分别向贾玩四肢缠来。
贾玩曾挨过一次“高规格”的板子,不过那次板子是由非专业人士——周凯几个行的刑,所以少了某些花里胡哨的步骤,譬如被人用棍子“架”上刑凳等。
今儿太上皇有意拿他立威,这些步骤自然不能省。
贾玩四肢被长棍死死别住,下一瞬便整个人被托起,翻压在长凳上,左右两根刑杖高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