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走哪边,这些箭手都必须先解决掉,否则便是移动的活靶,任人宰割。
“千防万防,家贼难防,”乾帝神色莫名,嗤笑一声:“倒是朕小觑他了。”
周凯点齐人手正待冲出去,忽然听见远远的黑暗中传来一声渗人的惨嚎,紧接着,箭雨忽然凌乱起来,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惨叫声、呼喝声从远处陆续传来……那边发生了什么事?是陷阱?还是援兵?
正惊疑时,仓皇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一个浑身染血的身影跌跌撞撞冲进光亮之中,他遍体鳞伤,右手怪异的垂着,显然已经折断,胸口插一只利箭:“皇……皇上……”
“是外班的弟兄!”一名侍卫认出他,冲上前去扶住,道:“洛兄弟,那边什么情况?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其他人呢?”
“毒……篝火中……有……毒……皇上……皇上……”洛飞白说话艰难,口中喷出鲜血,眼看不支,侍卫顾不得再问,扶着他走向乾帝。
原来是篝火!众人恍然大悟,此次护送乾帝出行,一路上已然格外小心,食水碳火都仔细查验,却不想在这上面出了岔子:这次出行的足有上万人,不可能带足所有人需要的木炭,唯有就地取材——春天木材潮湿,燃起来难免有些呛人的怪味,谁能想到这东西会有问题?
倒是这里,不知道那些人是害怕被随行的太医察觉,还是没有机会动手脚,算是没有一起着了道儿。
终于知道了他们的手段,却不知道他们下的什么毒,不知道那些人是不是还活着……
“皇上……”洛飞白看向近在咫尺的乾帝,推开搀扶他的侍卫,立刻站立不稳向前跌去,口中断断续续道:“小心……小心梁王……梁王他……”
梁王?
小心梁王?
竟是梁王?
所有人心中大惊,乾帝跨前一步:“你说什么?”
洛飞白已是气虚力竭:“梁王他……”
三个字还没说完,身后传来一声惊呼:“洛兄弟小心!”
却是一支利箭不知何时破开人群,无声无息扎向洛飞白背心,身后几名侍卫挥刀拦截,却都诡异的落了空,只能高喝提醒,心下却已升起悲怆之情:他们都劈不开的箭,已经奄奄一息的洛飞白怎么可能躲的了?
然而话音未落,却见尚在前跌的洛飞白猛地一个旋身,那只“折断”的右手中寒光一闪,已经多了一把匕首,奇准无比的磕在箭身上,“叮”的一声后,长箭断成两截,洛飞白合身冲向乾帝,快如闪电,势若猛虎,哪还有半点奄奄一息的模样?
到了现在,一众侍卫哪还不知道上当,齐齐怒喝扑来,却哪里来得及,眼看洛飞白手中匕首就要压在乾帝脖颈之上,迎面却闪过一片刺眼刀光,周凯咬牙狞笑:“早知你小子不是什么好东西!”
洛飞白暗叹一声,抬腕格挡,他自忖武功高强,在宫中罕有敌手,但侍卫营的制式钢刀都是百炼好刀,厚背宽刃,势大力沉,周凯又蓄势而来,不是他一柄小小的匕首仓促间所能抵挡的,果然骤一接触便被震退三步,顿时陷入围攻。
那些侍卫方才受他蒙骗,差点让乾帝落在他手里,对他恨之入骨,一个下手比一个更狠,不过转眼之间,洛飞白身上已然落下三道伤口,他使尽浑身解数才勉强退到外围,几名侍卫犹自不肯放过,衔尾追杀。
忽然一声爆喝响起:“杀!”
声音响若惊雷,震的人心如擂鼓。
无数道黑影从黑暗中杀了进来,混战瞬间爆发。
来的人并不多,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都是一身可隐身于黑暗的黑衣,却并未蒙面,服饰也并不统一,长袍短衫襦裙皆有,甚至有的还一身道袍,武器更是五花八门,长刀短剑狼牙棒峨眉刺……看似乌合之众,但每一个的身手都很要命。
或力大无穷、刀枪不入,一柄铁锤所向披靡,或浑身暗器、见血封喉,令人防不胜防,或身法诡异,一柄弯刀神出鬼没……
侍卫仓促构建的防线几乎一触即溃,只一个照面便躺下十数人,伤者更是无数。
一名侍卫合身扑上,将善发暗器连伤数人的中年妇人牢牢抱住,不顾身上不断多出来的血洞,手中匕首从妇人背后刺入,嘶声吼道:“带皇上走!”
撑不住了!
周凯眼圈发红,手紧紧握住刀柄,挡在乾帝身前,却将乾帝向后推:“走!”
洛飞白早已脱身,却没再上前参战,反而慢慢退出战场:火中取栗挟持乾帝的计划落空,再杀几个侍卫与他前程何益?为此搏命委实愚蠢!
此刻见乾帝似要离开,又缓缓靠了过来。
“嗤!”“嗤!”“嗤!”
惨叫呼喝中,忽然有微弱的破空声传来,按说并不惹人注意,但奇怪的是,几乎所有人都听见了。
高达九尺、其壮如山的大汉忽然浑身一僵,手中即将击碎对方头盖骨的狼牙棒毫无预兆的坠落,紧接着,整个人仰天倒了下去,眼窝里露出半截黑色箭羽。
手中双节棍幻出重重叠影的老者身体巨震,本该落在对方胸口的铁棍失了方向,一棍将自己的主人敲的脑浆迸裂,待老者尸身落地,才发现他背后多出一截黑羽。
凌空追杀的黑衣少女一声不吭的扑倒,血无声无息在身下蔓延,一支黑色利箭从她脖子上横穿而过……
“小心暗箭!”
“有人放箭!”
厮杀骤然停下,利箭一支接一支从黑暗中射出来,但对这些停下追杀、全神戒备的武林高手而言,已经构不成太大的威胁,那箭手数次无功后索性停了下来。
压力骤消的侍卫相互掩护着缓缓退了出来,黑衣人也无心追杀,慢慢收缩阵线,惊疑不定的看着长箭射来的那片黑暗:以他们的武功,早已不惧普通弓箭,来人箭速一般,可见用的只是寻常弓箭,却连杀三位高手,哪怕占了出其不意的便宜,也绝不可小觑。
此刻周凯等人才从他们的阵势中,分辨出为首的人——五六十岁模样,宽眉阔目,方方正正的一张脸,看着竟有几分宽厚,只是双目锐利如剑,气势雄浑如山,将这份由容貌带来的宽厚削弱到了极点。
他和他身边的十来个人,刚才都不曾出手。
周凯看了一圈,得出三个字的结论——“不认识”,不光这老头不认识,连站在对面的所有人都一个不认识,也不知道是从哪个老鼠洞里钻出来的。
“藏头露尾的小子!”老人仿佛听到声响,暴喝一声:“给老夫滚出来!”
随着这一声暴喝,长袖一震,一排银光射向幽暗处,发出嗤嗤轻响,除此之外,却再无别的动静。
不在这里?
正惊疑时,一道轻飘飘的声音响起:“滚什么的,我不会啊,要不你教教我?”
声音懒散中带着倦意,却出奇的好听。
一道人影慢慢从阴影中走了出来,初时只能看见一道剪影,背很挺,腰很细,腿很直,头发很长,衣襟迎风而动,远远看着便像一幅画……人还没靠近,就有一股浓浓的血腥味飘了过来。
从第一道火箭落下到现在,其实不过片刻,地上已经躺下近百具尸首,只是这近百具尸首留下的血腥味儿,仿佛还没有他一个人身上的浓。
那人走路的样子很好看,步伐利落而随意,走的近了,才看清他身上穿着的,是一身简单素净的黑衣,这一身黑衣,这里有一半的人身上穿着便有——侍卫营制式铠甲的内衫。
虽然脸依旧埋在阴影中,但已经有人猜出他的身份——因不爱着甲,即便身在宫中也时常一身内衬四处乱晃的,普天之下也只这一人罢了……姓贾名玩,字逸之,自云“打小没输过”,御封诨号“无法无天”。
“怎么是你?”
“你怎么会在这儿?”
“老子就知道是你!”
或难以置信或喜出望外的失声惊呼从不同的方向传来,侍卫们激动的声音也在响起:“头儿!”
侍卫营的首领、领班都是他们的顶头上司,但能让所有人心甘情愿喊一声“头儿”的,也只一人而已。
少年走的近了,一身的血腥味越发浓郁,火光映照下,略显沉重的黑衣上映出一重比一重更深的湿痕,头发上,衣襟上,有深色黏稠的液体随着他的步伐滴落……胳膊上还插着一根箭。
一时间没人说话,更没人出手,竟由着他走到两拨人之间,站到一众侍卫面前:“陛下。”
“好啊你小子!”周凯开口骂道:“居然连老子都骗!”你他奶奶的不是说去找王子腾的茬儿吗?
贾玩瞥了他一眼,冷笑:“你就没骗我?”
原不许他去,拗不过之后竟然什么计划安排都不问,爽快安排人送他出城,如果他所料不差,顶替他出城的柳湘莲,这会儿不知道被送到了哪个犄角嘎达“养伤”呢。
只是眼下不是算旧账的时候,日后也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再算账。
贾玩目光扫过狼狈不堪的一众大臣,扫过触目惊心的鲜血残肢,扫过锐气全消的侍卫禁军,随手拔下胳膊上的箭,不耐烦的扔到一边:“慌个屁啊慌,之前学的东西都喂了狗了?还不列阵!”
虽自幼习武却从未上过战场杀过人的新兵蛋子,跟刀口舔血的亡命之徒单打独斗、搏命斗狠……脑子有病!
再不理会他们,转身看向对面那群人。
军阵在他身后迅速成型,少年一人站在阵外,甩一甩方才砍人砍到发麻的胳膊,再度拔出短剑:这次,是真的要拼命了吧!
这么些人,好似打不过呢!
他其实到现在都还是懵的,不过中间眯了一小会,怎的一睁眼画风就变了,好端端的庙堂权谋之争,变成了江湖仇杀。
尽用些下三烂的手段!
他有点后悔,早知道乾帝和太上皇这么快就短兵相接,早知道他们交锋的手段这般直接,他何苦白白受那三十杖?
看似不重的内伤,到了这个时候,却很要命了。
第105章
“阿玩, ”周凯长刀一摆,沉声道:“你带陛下走,我们拦住他们!”
贾玩一眼瞥过来, 挑眉:“你拦得住?”
“拦不住也要拦!”拖得一刻也好,杀得一人也罢!
贾玩指尖耍弄匕首,看向对面, 语气散漫:“莫逞英雄。”
周凯“呸”的一声:“逞个屁的英雄, 你是说你自个儿的吧!”
贾玩不再理他,声音微提, 笑道:“梁王殿下,如此大好月色,不出来聊聊?”
黑衣老者冷笑一声, 道:“你说什么殿下?我等乃江湖义士, 前来讨伐这不仁不孝不义的昏君为民除害,与旁人无关!”
周凯咬牙,眼中显出怒意:这老头静等了一阵才答话, 可见暗中果然藏着什么人,若真是赵辅那小子……老子宰了他!
阵前, 贾玩仿佛被这句话逗乐了, 击掌笑道:“好!好!说得好!好得很!”
他手上还提着匕首,击起掌来显得全无诚意,笑的却开心的很,越笑越大声,直到呛咳出一缕鲜血才渐渐停了, 黑衣老者冷笑一声:“装神弄鬼!”
正要下令进攻,却见贾玩手一抬,看着他道:“劝你稍等等, 千真万确……为你着想。”
黑衣老者不屑一笑,高举的手臂却缓缓放了下来。
贾玩点头称赞:“肯听人劝是好事,难怪阁下这么喜欢作死却活到七老八十还没死。”
黑衣老者冷冷道:“可惜你却活不了那么久。”
贾玩笑笑,没有反唇相讥,转头看向一旁的文武百官,抱拳道:“各位大人方才应该听得清楚,他们非是受人指使,而是……那个……额,江湖义士,是自发前来刺杀陛下的。是以……”
他顿了顿,瞥了对面那群黑衣人一眼,道:“诸位大人,今日若不幸,陛下江山果然被这些‘义士’颠覆,自然一切休提,当贾某人什么都没说。但倘若今日之后,这天下依旧是赵家的天下,陛下龙体无恙亦或哪位王爷皇子登基,还请诸位切莫忘了提醒皇上,派出大军讨伐逆贼……”
他声音一沉,眼中杀机四溢,一字一句道:“诛了他们的九族,灭了他们的门派,平了他们的山头!”
黑衣老者抬手拦住激愤不已的手下人,不屑冷笑道:“这位‘小’大人,你若是想在这里恐吓挑拨,可是打错了主意,我等既已到此,便再无退路可言,任你舌绽莲花,也不过是在浪费时间。”
贾玩轻笑一声,摇头叹气:“什么脑子啊这是!”
右相上前一步,抱拳道:“诸位壮士,容老夫多嘴一句,有些事还是说明白比较好。今日一战,若尔等落败,自是株连九族,一家老小人头落地,无甚可说。然而若陛下及我等不幸,日后无论赵氏哪位皇子登基,铲除尔等,乃是新皇应尽的义务,否则难堵天下悠悠众口,他也不配坐这天子之位!
“老夫不才,苦读诗书三十载,有过目不忘之能,尤善丹青,如今尔等容貌已尽数落入老夫眼中,稍后切记先杀老夫,否则此役之后,老夫必将诸位画像上呈陛下抑或新皇,责令刑部兵部查明尔等身份,揪出同党,斩草除根!”
右相谦谦君子,神情端肃,只看着便觉一身凌然正气,明明是差不多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却自有一股令人信服的气度,让一众黑衣人面面相觑起来:他们确实是亡命之徒,为了荣华富贵金钱美女,可以连性命都不要,但不代表他们就甘心被人这么明晃晃的利用然后杀掉,相反,他们比任何人都要自私自利。
“葛某不才,”又有一人上前一步道:“亦是数十年苦读,状元出身,琴棋书画皆有涉猎,虽无右相大人过目不忘之能,但将在座各位画个七七八八不难,稍后诸位杀人时也莫忘了葛某。”
“还有陈某,虽记得不多,但三四十人还是画的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