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靖望着林稚水眼底的血丝,轻轻摇头:“你该休息了。”
林稚水毫不犹豫:“我不需要休息。”
郭大侠坚定地按住他:“不,你需要。”
林稚水眼神闪烁,意识分化出青莲剑,自袖中探出,白虹一贯,飞斜击向郭靖上臂。
意识速度极快,只要郭靖松开他哪怕一息,林稚水有自信自己能立刻出去。
郭靖的手仍然黏在林稚水肩头,稳如磐石,另外那只手长臂一展,小臂弯向上肩,直将青莲剑夹在肘间。
吓得林稚水慌忙:“郭大侠!快松开,小心伤了!”
郭靖一笑:“不碍事。”他倏地一弹指,也不知什么时候捡的石子,打在了林稚水的穴道上。少年双眼猛地睁大,“郭大侠,你……”下一息,便睡了过去。
意识沉睡,那就是真的沉睡了。
吴用抚掌:“谁能想到,咱们郭大侠,也能用计。”
郭靖诚实道:“我不是用计,我只是想让他睡一会儿。”
包公问:“这便是睡穴?”
郭靖点头。
“能睡多久?”
郭靖想了想,“仓促之下,点得不重,能睡三个时辰。”
包公点头,“足够了。”
三个时辰,足够林稚水情绪稳定下来了。
他醒了之后,也知道郭靖是为他好,倒生不起气,只按着太阳穴揉了两下,“郭大侠放心,我会冷静的。”
出了文字世界,外界看来,就是林稚水终于转醒了,醒来后,不哭也不闹,情绪平静地脱下常年穿的大红袍服,换上一身赛月明的白衣,又收起家里颜色鲜艳的物件,通府素色。
该吃饭时吃饭,该睡觉时睡觉,若不是某些地方系着的白丝带,陆县令都要以为他已经从妹妹死亡的打击中走出来了。至于陆县令的提议,被林稚水拒绝了:“都是死气,您一位大活人,住进来不吉利。”
陆县令硬邦邦着语态:“哪里有不吉利的说法,你妹妹还会害我这个师父不成?”
一个拒绝,一个坚持,推拉了许久,林稚水只好退一步,收下这份好心,和陆县令约好,让他独处一天一夜,理一理心绪,后天去上学,可以让陆嘉吉看着他,住进来就不必了。陆县令便也妥协了,将收拾到一半的行李放了回去。
到了夜晚,月色最浓的时候,林稚水摆好文房四宝,稍微沉思,便是一篇祭文。
灵气三尺九。
一篇写完,林稚水又写一篇。
灵气四尺一。
他认真浏览了一遍,挑出某些语句,稍作推敲,删删改改,觉得差不多了,便另起一稿,作新的文章,还是祭文。
灵气四尺五。
吴用感慨:“林兄弟又有进步了。”
林稚水淡淡道:“景情相融罢了。”
他垂首,又开始写新的文章。
已经不满足是祭文了,还写了不少故事,有安抚灵魂的,有死者复生的,可见司马昭之心。
然而,不论他怎么写,都不见生效。
其余人想劝,可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毕竟,万一就有用了呢?
写了整整一晚上,没有一张是有用的,唯一的收获就是基本可以确定,林稚水的文章能稳定在四尺一到四尺五之间了。
林稚水低垂着眼睑坐在那儿,手掌握了松,松了握,好半晌才下定决心,提笔写了新的文章。
这是一篇没有任何灵气的祭文。同样的,也没有异像,普普通通摆在那儿,可要说完全没有文采,那就是瞎说了。
——只因这一篇祭文,并非是林稚水原作,是他仿了著名诗人、散文家袁枚的《祭妹文》所写。
他拿出玉玺,阳光自两扇窗中间缝隙透进来,把精魄照得明澈璀璨。
天地间的灵气被玉玺引动,汇聚在玺底大字上,不轻不重地往纸上一盖,强行引了灵气进那一篇祭文里,灵气攀升,从无到有,从一尺,级级攀升,比风车儿还跑得快,直到五尺灵气时,才逐渐慢了步伐,两三息涨一尺,到五六息涨一尺,再到十几息……
林稚水耐心的等,等它涨成八尺三,才到了停下来的地步。祭文上的字,个个墨色饱满,突起得仿佛快要爆炸了。
然而,依然没有林稚水想要的动静。
他沉默了一会儿,意兴阑珊地扔掉笔,整晚没睡,再加上透支精气,眼皮越来越重,直接窝在大椅子里,沉沉地睡过去。
屋顶传来轻微瓦动声,并没有吵醒又困又累的少年。
*
李路行浑浑噩噩地坐在栏杆上,结了血痂的额头抵着红漆柱子,身上虽不是粗布麻服,却也极为朴素。身后堂屋摆了一张供桌,点燃的白蜡烛令端着托盘的表哥后背寒毛直竖。
“行弟,喝口粥吧。”
李路行恹恹地:“喝不下。”
“去床上歇一歇?”
“睡不着。”
李路行闷声:“我害死了人,哪里还能睡得着觉。”
那也太没心没肺了。
褚贞有心想说这样阴差阳错,又不是你想要造成这种结果的,何况,一个平民,死了也就死了,难道还要李家嫡子去给她赔命吗。
可看表弟如今的蔫态,褚贞到底没那么低情商,将惹人不高兴的话说出来。
或许过几天就会好了,褚贞漠然地想,手里第一条人命总会令人耿耿于怀,可是,基于内疚的情绪,又能维持多久呢?
剑仆行进来,微微弯腰,“少爷,林公子醒了。”
李路行黯淡的眼眸里终于流过一丝光彩。他立刻从栏杆上翻下来,语速极快:“醒了?身体怎么样?有没有再吐血?”
“醒了,据说身体不错,没有吐血,只是精神状态不太好。”
李路行低“嗯”一声,摆手让人退下去。他静静在原地站了足足十息,忽然问:“表哥,如果要道歉,该怎么做最有诚意?”
“你要道歉?!”褚贞见鬼了似的,眼珠子几欲瞪出眶。
光照下,李路行的神色一片空茫,“对……”突然地,仿佛是负面情绪已经增到了临界线,小少爷哇的一声哭出来:“我害死了人,表哥!我害死了人!”
“我知道外面的人怎么说我的,他们说我不讲道理,傲慢无礼,下颔快要戳破天了,早晚要摔跟头,我以前从来不把这些话当回事,觉得他们都是在嫉妒我——”李路行哭得脸颊烫红,发自内心地:“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改,我都改,我早就应该改了!”
他打着哭嗝,身体一阵抽搐,上气不接下气地:“表哥,你教教我,我要怎么做,才能让林稚水原谅我。我应该怎么改?以前姐姐会教我的,她会很严厉地告诉我我哪里错了,肯定是我让她失望了,她才不管我怎么做了。现在她不在这里,表哥你教我行吗?”
褚贞目瞪口呆,望着李路行鼻涕泡泛水光,停停顿顿,好不容易把整段话说完的模样,恍若以为自己在梦中。
不!梦中也不敢这么发展!一向追求完美的李大少爷,在他面前哭得像落水猴儿?连爱俏的性格都不顾了?
褚贞嘴角悄悄翘了一点,又飞快地压回去。“咳,道歉最有诚意的,该是负荆请罪。”
李路行不假思索地:“好!”
他抬起眼,“除了林稚水,还有其他人,我会一一背着荆条过去。表哥,你等我一段时间,等我道完歉,再跟你回家。”
他是认真的……褚贞清楚的意识到了这一点。
哪怕之前,他换下了锦衣华服,洗掉了脸上的胭脂水粉,褚贞也不觉得他能彻底改好,可现在……
李路行:“表哥,我想求你一件事。”
面对这从未有过的恳求姿态,褚贞眼皮跳了跳,“你说。”
“明天白日,你能不能先代我上门道个歉?”
“嗯?”他看走眼了?
李路行很有自知自明:“他现在肯定不想见到我。”
*
褚贞带着嘱托,站到了林稚水的宅子外边。
——牵着马笼头,扶着马鞍,将一匹汗血宝马带过来,作为赔礼。
清晨时,街上已经有不少人了,跛足的乞丐摆好破碗坐到了街角,流浪的废人掖裹衣角在县中游荡,小贩儿挑着担子,走街串巷地卖早餐。
褚贞眉头深皱,将自己缝有剑纹的衫子往里拉了拉,状似不经意地踏前两步,离小贩直行过来的道更远了。
他抬头望着林府的牌匾,轻咦一声,清光晨雾中,身上又薄又旧的宽袍广袖随风微摆。
寻常人没有感觉,他站在这儿,就感应到了天地间的灵气席卷成漩涡,与云朵相连,仿佛天都要倾下来了,源源不断往位于中心的林府灌输。
这……分明是一篇灵气斐然的巨著要出世了!
身为一位读书人,褚贞从掌骨到手肘再到肩头,都在激动到颤抖,神色又是震惊,又是喜悦,还夹杂着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嫉妒。
这屋里只有一个人,那名为林稚水的学子,今年才十六岁吧!就能如此少年天才,写出惊世巨著吗!
褚贞压下酸溜溜的妒意,脸上扬起真诚的笑容,上前敲门。
良久,没人应声。
白昼将褚贞僵硬的笑容照得清清楚楚。
他顿了又顿,门敲了又敲,始终没人应答。
鬼使神差的,褚贞将汗血宝马寄放去了对门早餐铺子的后院,走进阴暗的巷子里,吹了一声口哨。
然后,迎来了一阵低风——一只红鹦鹉从空中飞来,在他肩头又蹦又跳,还亲热地蹭他脸颊。
“红儿。”褚贞喊它,特意压着的嗓音温柔缠绵。手指着林府,“帮我去那家里看看。”
红鹦鹉歪头瞅他,看似呆呆的样子,褚贞却知道,这只鹦鹉极通人性。
“去看看,他书桌上是不是有什么没收起的文章,背下来。也帮我看看他在做什么,午时再回来,记住了吗?”
红鹦鹉扑扇翅膀,学着主人的样子,贼兮兮道:“记住啦!记住啦!”
褚贞便笑了,做出一个托举向上飞的动作,“去吧!”
哪怕被发现了褚贞也不怕,非战时,谁会特意去注意一只鹦鹉呢。
红鹦鹉展翅,飞去林稚水家中,骤降书房屋顶,拿爪子扒拉开一片瓦,圆圆的眼睛贴在洞口。
它看到了少年窝在椅子里,面对透亮的窗紧闭双眼,黑而浓密的睫毛轻轻搭在下眼睑上,睡得安详。桌面的石狮子镇纸压着一篇文章,应该就是主人想要的那个。
红鹦鹉伸长脖子,几乎要挤进去大半只脑袋,将文章上的字全记入脑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