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嘉吉继续挠着脖子上的蚊子包,还拿手掌拍了拍,“好像有点头绪了。”
林稚水:“……”
陆嘉吉假咳两声,“其实不止我来了……”
他提了这一嘴后,院子里各处就传出了摩擦声。有人从树上跳下来,有人扒着草丛伸出脑袋,笑容尴尬,有人憨笑着探出空荡荡的水缸,有人哀嚎着喊同伴:“扶我一下,小腿痉挛了!”
林稚水眼看着一个个同窗从他院子里钻出来,深感窒息:“你们怎么不把我院子里的花草拔了,拿回去熬汤呢?”
“好主意!”陆嘉吉砸吧一下嘴,“到时候带去药店看看,没问题就熬汤喝了,汤名我都想好了,叫‘明智汤’!”
林稚水狠狠地踢了他小臂一脚,“就你聪明机灵。”
有同学立刻扒拉着砖块缝里长出来的杂草,用力一揪,“林兄,这草就归我了!”
“唉唉唉!你好鸡贼!我也拔!”
“给我留点!”
林稚水站在一旁,哭笑不得。
他当然看得出来,这些同窗们表面上端着迷信的态度,实际上,只是因为他院子里有数月不曾打理,杂草丛生,又怕他尴尬,找个理由帮忙罢了。
周围草屑横飞,陆嘉吉默默爬起来,有些麻的双腿让他走起路来一瘸一拐,“林哥儿,啊不对——”他瞅着林稚水手里的圣旨,调侃:“公侯伯子男,清河郡公,我以后该喊你林公了。”
林稚水忧愁地叹了一口气:“谁还记得……我才十七?”
“你才十七?”一道身影从青石小路的尽头走来。
是楚续。
他怔怔地看着林稚水,视线从他额心耀眼的火印滑下挺直的鼻梁,一路移到光洁年轻的面孔,还有朝气蓬勃的眼眸。
少年是英才,英才是少年。
他没有比他大多少,但是他的成就,他拍马也赶不上。
陆嘉吉一无所觉地帮林稚水说,“是啊,他才十七,比起他,我真是白活了十七年。他厉害吧?我兄弟!”
“很厉害。”楚续真诚地说。
他突然走过来,掏出一块印章,目光平静地凝视着林稚水,“你比我更适合做书院的斋主,我不如你,请你接下这枚斋主印。”
楚续的语气没有太大的波动,心平气和的模样就好像他说的是“我这里有本书,你更适合它的内容,你把它拿走吧”。
学子们蹲在草丛后边,衣服上沾着草刺,叶屑,嗓音里压满了看到现场的兴奋。
“哇,楚斋主这是认真的吗?这可是斋主的位置啊,等同于不需要教学的先生,哪个学子见了,都要对他恭恭敬敬,而且,拥有着书院最好的资源,他就这么拱手让出去了?”
“如果是别人,我不敢肯定是不是装模作样,以退为进,但是如果是楚续师兄,他还真的是那么想的。师兄他……是我平生见过最老实的人。”
“我也觉得楚师兄,是真心那么说的,这么说,林师弟以后就是斋主了?”
作者有话要说:圣旨用了宋朝的格式,因为方便,宋朝圣旨多数没有特定的格式。【文里的朝代架空,我基本上是揉杂着用】
然后,其实不应该是太监来宣读,应该是某个部门的官员,但是我不知道封郡公该是怎么个流程,就……架空吧。
*
封号【清河】是因为他姓林,古代这些封号都有讲究的。
林姓出自子姓,血缘始祖相传源自名臣比干,周武王姬发灭商后,赐他儿子林姓,拜为大夫,食邑清河。
第124章 我有不平
“任期不满三年的斋主, 也就楚高才一个了吧?”
“那到也不是,我爹年轻那会儿放过斋主,他前任是李浑前辈——你认识吗, 就是差点拿到九灵盛宴第一名的那位。李浑前辈成为斋主不到半年,好像因为违反了规定, 具体什么规定我也不清楚,总归他被退学了, 然后, 他精神恍惚了很长一段时间,是他现在的妻子鼓励他,他才又重新振作起来。”
“振作起来之后呢?”
“他提了剑就上书院, 挑了他的下一任斋主,也就是我爹。”
“我的心跳得有点快……后面是不是书院哭着喊着求李浑前辈回去, 但是前辈不屑一顾, 说书院这池子太小,装不下他这条真龙?”
“你话本看多了吧……”
“啊?不是这样吗?”
“不是。书院依旧坚持原来的判决,没有将他重新收入门墙。我说这个是想说, 我爹那时候被打败了, 哪怕对方后来没法当斋主,他也没脸继续占那个位置, 不过, 我爹是被中途赶下去, 楚斋主是自愿让出的位置,他们还是不太一样。”
楚续要让位置, 林稚水却不一定要要。对此,他只是把递过来印章的手轻轻往回推,“我没有兴趣。”
“好。”楚续只说了这么一个字。
林稚水:“楚斋主……”楚续只是抬眼看他, 没有任何打断的话,林稚水便顺着问他还有没有别的事情。
楚续摇头,“没有了。”又道:“不过,林师弟便不要再称呼楚某斋主了。”
“嗯?”
“你不愿做斋主,我自然不会去以我自己的想法来干涉你,但既然我心里已认为我不如你,不配再坐斋主之位,又怎能仅因你的拒绝,就心安理得的继续厚颜做下去?”
他说:“我不欺骗自己。”
陆嘉吉羞愧地别过眼。尽管他也想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忽然羞愧。
围观的学子中,有一个擦了擦额上的汗,回想起自己来之前刚抄完后桌的课业,低声呢喃:“突然觉得……手心有点烫。”
楚续坦然前来,又坦然离去,由始至终都畅亮得如同那双黑到极致,反而黑莹莹的双眸。
被这么一打岔,林稚水也没有忘记这群同窗,在严肃表示自己不喜欢有人躲他院子里后,慢悠悠地拿着圣旨踱回书房里,找个盒子放好,再继续构思他的新文。
华灯初上,林稚水微微打了个哈欠,正要去解衫,隔着窗纸往外看,髣髴见了黑影。随后,就是“笃笃”地钝响,迟缓而沉闷。
纪滦阳从窗外翻进来,手里提的酒坛晃晃悠悠,也不知道从哪儿跑回来的,额头布着细细的薄汗,充盈着鲜活阳气。
“听说你被封郡公了?”他洋洋懒笑,“我道贺来迟,勿怪。”
酒坛子“砰”地放到桌面,布塞一拔,浓烈的酒香源源不断从中漫出。
“据说这猴儿酒有提神醒脑的功效,喝了之后文思泉涌,也不知道真假。”
纪滦阳又反手,变戏法似变出两个酒杯,“试试?”
月下饮酒本来是很浪漫的事情,林稚水鼻尖一动,却敏锐地从酒香中捕捉到了一缕腥甜。“你受伤了?”
纪滦阳混不在意:“啊,大概是白日时不小心擦到哪儿了吧。”
青年跨坐在窗棂,半条腿垂在窗外,融进四月尚有些凉意的夜色中,面上依然保留着慵懒的笑容,林稚水脸上的笑却消失了,“只是擦伤,不可能越过酒水的香味让我闻到。”
少年蹦了过去,纪滦阳要躲,林稚水揪着他的手臂把人一压,两人翻滚着跌出窗外。纪滦阳闷哼一声,林稚水手下没留情地扒了他衣服,便见到雪白的中衣外,缠着层层布条,血色从里洇出。
“怎么回事?”林稚水怒道,“你之前做自己的事情,经常不见人,我也不管,毕竟谁都有秘密,但是,你是怎么在皇城里受这么重的伤的?”
“……”纪滦阳瞅着他,“先喝酒。”
纪滦阳喝得很快,一杯接一杯,领子和前襟被酒液浸湿。
林稚水喝得很慢,双手捧着酒杯,慢吞吞咽着酒水,等他喝完一杯,纪滦阳那边已经咕咚咚咽下去四五杯了。
“我以前不姓纪。”纪滦阳忽然说。
林稚水就认真听。
能让人连姓都改了的,肯定是大事。
“我娘说,她是招赘的我爹,我应该姓‘夏’,泱泱华夏的夏。我也不该叫纪滦阳,那个姓名是为了让我记住滦阳的一件往事,我本名夏珉,字宏璧。”
“夏珉……”
“你不需要记这个,如果我失败了,这个名字用不上,会随我一起去阴间。”
林稚水对此不置可否。
纪滦阳正要继续说下去,肚子冷不丁地叫了一声。林稚水眼中泛起笑意,翻箱倒柜找出还没吃完的肉干,抛过去给他,“你多久没进食了?”
“昨晚到现在,只喝了小半碗水,哦,还有刚才喝的酒。”纪滦阳微微皱起眉。
“难受了吧?让你空腹喝酒。”
纪滦阳拿起肉干在鼻子前嗅了嗅,一如既往分辨不出来这是什么肉,随意啃了两口,才说:“反正死不了人。”
他很快就把肉干吃完了,中途还喝了两杯酒水润喉。
“接着说。我本姓‘夏’,据我娘说,我家原来也是一大家族,后来逐渐没落了,但有幸得高祖看重,任为史官,我夏家一连八百年,代代如此,代代不结党营私,有男传男,有女便招赘。”
“后来,碰上了一些事……什么事情,不好告诉你,会给你惹祸。总之,我们家被人盯上了,全家只有我娘,我舅舅,以及我六姥爷逃了出来,逃到滦阳,对,就是我名字里的滦阳,他们在那儿隐居。”
纪滦阳明显是陷入了回忆之中,手无意识地拖拽着酒杯,陶瓷和木桌磨刮,发出折磨人的尖锐声。
“他们在滦阳的住址,我六姥爷只告诉了他唯一的至交好友,他们是过命的交情,那好友为了夏家的事情四处奔走,差点入狱。所以,本来应该是瞒得死死的,谁也不能说,我六姥爷还是告诉了他。”
这种FLAG让林稚水本能地心头一惊。听着就很有要出事的感觉。
“你六姥爷和那好友说的时候,被人听了墙角?”
纪滦阳笑了。是那种很讽刺,很薄凉的笑容。“不,是那好友出卖了六姥爷。”
林稚水按住他要倒酒的手,“少喝点,离刚才胃疼连半柱香都没过去呢,还来?你说你这是图什么?图伤口迸裂,不治而亡后,仇人从梦中笑醒?”
纪滦阳看着林稚水,骂了一句:“你个烂好人。”到底还是将手放离了酒杯。
没有酒喝,纪滦阳带着些微的醺意站起来,脚步踉跄地往外走,扒着门柱子回头看,“你还坐那干什么?”
林稚水慢半拍地起身,遥遥与纪滦阳对视,“去哪?”
“你不是好奇我身上的伤是哪来的吗?我带你去现场看看。”
然后,他们来到了一个比较远,但是能望见褚府大门的地方。
纪滦阳垂头把玩着袖箭,寒光在他指间闪烁,“就是里面。我潜进去后,本来只差一点就成功了,被褚家家主褚天真发现,她喊来护卫,我一个人打不过,拼死杀出了一条路。”
某面墙壁上依微窥见血色,斑斑点点滴了小段路,或许是其主人发现情况不对,怕被循着痕迹追上,也不知道做了什么处理,血迹就不见了。
林稚水瞧着褚府的牌子,目光闪了闪,没有说话。
纪滦阳也不说话,只是盯着褚府,眼中恨意与怨气交织。良久,侧过头去,眼角似乎有些红。
林稚水别开眼,假装没有看到。
“我六姥爷那么信他,我阿娘那么尊敬他,他倘若不愿蹚进夏家这浑水,装聋作哑便好,我们家也不需要他庇护。哪怕他一听说夏家‘余孽’要偷跑,怕被牵连,立刻告官,阿娘说,他们也不会怨他,权当认清了他这个人,可是……可是……”说得急了,纪滦阳喘不上气,强忍着不适,继续道:“可是,他为何要和他们交流往来两年,在他们完全放下戒心,认为可以开始新人生时,猝不及防地去告密!”
“我六姥爷只比我阿娘大三岁,他那时候已经在滦阳认识了一个很好的姑娘,快到谈婚论嫁的地步了。那王八蛋明明清楚这事,却还是痛下毒手!狼子野心的畜生!我六姥爷和舅舅都没能逃掉,唯有我阿娘,当时被藏在粪车的空桶里,偷偷逃出了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