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怪物就像是立体的影子,只出现了一瞬间,梅没有看到它做什么,但是视线里那个小小的黄色影子就像是不曾存在过一样,失去了踪迹。
篱墙上的因为寒冷而枯索植物像是被一只黑色大掌狠狠抓了一通捋,只余有让人心生寒的痕迹。
红梅抖落了满枝桠的颜色,柔软的花瓣落在泥里、雪里,浸透了冬季的寒意。
【莺!】
元日的凤凰火光令混沌的梅在这惊吓里清明了片刻,从那天起,她就支撑着不肯睡去,冬去春来,春去夏至,连绵的阴雨打落了她无数花瓣,她依旧盛开着。
一连开了小半年,眼见入夏,这样显然的怪异无法让人忽视。
受到建议,菅原家便去请了最近京中炙手可热的白发阴阳师来处理。
阴阳师那头雪月的白发和幽蓝色的眼睛出现在红梅下,菅原家的人们都情不自禁心生赞美。
然而能与非人之物交谈还是令人心中发怵,只看了一眼便纷纷移开了视线,小小窥着,显得安倍晴明的存在更加灵异了。
和菅原家现在的家主说清楚了缘由,安倍晴明说自己需要一点时间找回那只莺,年轻的贵族连连答谢,看着他袖摆翩然,离开了宅邸,感叹不像此世之人。
安倍晴明直奔贺茂家的后山,抓着狐背上厚厚的皮毛,在雨中沉思。
听了梅的抱怨之后,他心中的情绪变得莫名起来。
莺后来遭遇意外是谁都没有料想到的,但梅也无时不刻地在担心着对方,这样无端因小事争吵而不见面,放在她们身上,没有那个意外,只会让人觉得可爱。
可放在自己和贺茂朝义身上……哪怕这可能不算是:“小”事,年轻的阴阳师突然意识到自己也不该这么做。
从见到贺茂朝义第一眼起,安倍晴明就有许多困惑的事,最初错过了机会无法启齿,这样的问题就越积越多。青年太过随性通透,每当他试图想得到解答,都会被对方轻轻松松一两句话化解掉。
贺茂朝义游刃有余的对待时常让年轻的阴阳师感到不公平,甚至在料想自身的缺陷被发现后,明白他会为之难过一样,完全不在意自己,只是疑惑他为什么还会生气一样。
所以安倍晴明的远离,或许不止是因为要逃开什么,还是在拒绝承认这份不公平。
太幼稚了。
阴阳师心想,自己真是太幼稚了。
发下弘愿,想成为大阴阳师,想知道他的名字的明明是自己,难道不是自己应该向前迈步吗。
怎么能像从没见过飞翔的大鸟的莺,迟迟才想到有一树梅还在等她?
穿过湿漉漉的林叶,安倍晴明从白藏主的背后落下,一如既往地走向那藏在树后四面通风的屋房。
细雨无声,只有在屋檐上汇成水流后滴落在青石上的声响,拦路的草木已经熟悉阴阳师的气息,纷纷在鹤羽一样的白袖扫过时缓缓倾倒到一旁。
安倍晴明轻轻喘着气,一眼扫过去,却发现贺茂朝义不在。
一支青色的竹笛横放在深色的木廊地板上,就像是等着他来拿一样,笛面上有些微的流光划过。
说不失落是不可能的。
安倍晴明上前踩进廊里,仔仔细细又看了一圈,确认这里的确空无一人,才有些丧气地席地而坐,拿起了那支竹笛。
小白跳入廊内的时候直接变小,抖了抖身上的水,朝主人凑了过来。
想到梅和莺的事,年轻的阴阳师虽然不觉得贺茂朝义会被谁抓走,但也觉得心口堵着一股气。
贺茂朝义灵力不强,但身边跟着的妖怪从不少,他记得自己在第一次和第二次见到对方的时候,发出的响动都是青年身边肉眼难以察觉的小妖怪传达的,才明白原来很多时候,贺茂朝义都在靠这些小小的精怪,去听去看这个世界。
他那双遍布皲裂的双眼中,从无任何苦痛和怨恨,他曾经究竟是经历了什么样的事,才会有现在的状态,又是经过了多长时间的洗涤,才变成如今这样的人物。
阴阳师在廊中垂下眼睫,半掩着眼中纷涌的情绪。
自己仗着:“为你而来”的咒,耍出这样置气的举动,真的太幼稚了。
“小白,你留在这里吧。”
安倍晴明突然侧身摸了摸小白的头,“等他回来,告诉他我拿走了笛子,我会经常去黑夜山找大天狗和妖琴师学习曲乐,学好了,就吹给他听听,让他评价一下怎么样。”
小白顶了顶少年的手才抬头,“真的不需要小白跟着晴明大人吗?”
阴阳师轻轻摇头,“最近坊间又传起了狐魅作乱的消息,老师负责去了,我也没有远行的计划,可能多会进宫做一些仪式。”
自东山道的雪灾之后,平安京周边之外各地州国都有接连不断的天灾,冻雪、风暴、海难、旱灾……落雷也频发不止,甚为古怪,安倍晴明没能离京,也无法清楚详细的情况,总隐隐觉得这些灾难来得虽不出奇,但又在某一刻像是一张大网,结连起来围住了京都。
而宫中贵人伤春悲秋,救济之手也伸不出那么多只,人们的诅咒便要源源不断涌向平安京。
阴阳寮一如既往地辛勤打工,夜不能寐。
安倍晴明安慰小白,“不用担心,灾难连年不断也不是从未有过的情况,我还要替菅原府解决梅的事,你帮我在这里,等他回来,他一般不会出门太久。”
小白点点头。
……
罡风呼啸。
黑色的巨镰收割着惶惶行走在山林中的幽魂,枉死的苦痛让他们不知来处、也不知归处,只会日日夜夜哭号不停,索着路过人的命。
地狱的鬼使像是割草一样又收割了几波,才垂下双臂把镰刀立在身边,鬼气横生的眉毛打成一个结,“太多了,数十年前海国作乱都没有死那么多人,冥府都要收不过来了。还偏偏都游离到这些山川地界里,容易被妖怪吞掉。”
白色的鬼使扬起了招魂幡,把同伴收割掉的魂灵翻转收进旗中,待回到冥府再放出来。
死去的人的魂魄如果不能好好下冥府,积怨在人世不仅害人害己,还容易被妖怪吃掉,不得转世。但枉死的人太过痛苦,不记得来路归处,容易迷失,鬼使的工作就是要收回这些魂灵。
黑发的青年拂开森林里的枝蔓,从阴影中走出来,双手慢慢拢回袖里,低声说,“海国作乱……毕竟是妖怪一方的事情,怎么可能会有人祸惨烈。”
这里是近丹波山野,距离平安京有一段距离,山势险峻又险阻,行商赶路的人每每都要绕路而行。如非急需,绝不会去走山壁险崖,但近日恰好有一队伍要送唐土的货物到平安京,走过此地,连日阴雨致使山石滑坡,商队全数罹难。
黑色的鬼使看向贺茂朝义,口吻不善,不过是对事不对人,“所以说人类真的很麻烦……”
贺茂朝义呵呵,这地图炮我可不认。
不要做鬼了就忘记自己也当过人。
白色的鬼使没有兄弟对细节不过脑的习惯,因为青年的话沉思了片刻,突然出声,“人祸?”
就算利欲熏心或者被京里的贵人催促,可商队罹难……不应该是因为天灾吗?
他不觉得贺茂朝义会有这样的口误。
他看向树下,果不其然,贺茂朝义停止和黑色的鬼使拌嘴,对上他的视线,便静静地笑了起来。
第111章 梅上莺(转)
梅雨一过,树花都被打落的樱与桃纷纷结出了小核一样的果子,桃毛茸茸的青果掉下一两颗,公卿走过,就踏出了青涩的初夏意味,照旧引得蝴蝶飘来,摇摇欲坠般地飞着。
除了出入宫廷做仪式,安倍晴明就在老老实实找莺。
他袖里握着那支竹笛,指腹摩挲过笛尾上的纹路,还能摸下点点新刻的竹屑。
逢魔之时,官道旁一条小径的夜酒馆准备开门,灯笼鬼刚被点上火,模模糊糊地睁开眼,裂开笼罩伸出舌头,就看到街边突然一阵鹤羽从天纷乱而落。
白衣白发的阴阳师从飞羽中走出,袖间竹笛,手执折扇,仿佛朗月入怀,整个人都带着一阵夜色里独有的凉风。
灯笼鬼瞪大眼睛:哇!
小妖怪垂着长长的火舌直接飞了出去,差点就要往人身上舔,然而被那双幽蓝色眼眸一看,立刻停下脚步。
“晴明大人,是安倍晴明大人吗?”
灯笼鬼十分热情,“听说您这几天都在朱雀大道上询问事情,我也知道我也知道,可算是等到您来这里了,灯笼鬼第一次见到您,天呐,呜呖呖呖呜呜呜……”
囔着囔着灯笼鬼居然感动得哭了起来,眼睛流出来的泪水噗地一下把刚点起不久的火苗给浇灭了。
火一灭,整只妖怪就像是断电了一样,直挺挺跌落在地上。
安倍晴明:“……”
我还一句话都没说呢,就出个场怎么就成这样了?
年轻的阴阳师叹了口气,走上前,伸出的手指间盈起了火光的颜色。
用后山上两只大狐狸的话来说,这半年来,安倍晴明不仅又长了点个子,一张脸也越加清瘦俊逸了,翩翩少年朗朗如明月,带着阴阳师一职的神秘性加成。不仅在各大家族眼中炙手可热,在不少贵女姬君的心里也挺热的。
在妖怪的世界,他身怀的强大灵力更是让许多妖怪心生向往,同时他又具备了足够的实力,有着半妖的血统也不如咒术师除妖师之流那般刻板,就像是轮冉冉升起的明月朝阳……怎么比喻都行,只想让妖怪倾倒。
两只狐狸狐言狐语,明里暗里都是吹,围观的听众基本上也都是喜欢添油加醋的妖怪,那么在妖怪的世界,安倍晴明的传说自然也没有输给人类的一边。
未来大阴阳师的风貌隐隐可见,只差一点时间,和一点心境上的改变。
灯笼鬼再度爬了起来,惊喜自己竟然接受到了晴明大人的灵力,烧得更加旺盛,咋咋呼呼地直往对方二蓝的裤脚上舔。
安倍晴明刻意布置了术式,所以布料烧不起来,就是这样的情况问话有点艰难,他还是把灯笼鬼稍微提了起来,挂到一个小高处。
灯笼鬼感动得只想把火苗掏出来。
酒馆旁边一个小巷里也叮叮当当一阵响声,一些和灯笼鬼一样的小付丧神都冒出了头,望来望去。
“我想知道那只梅上莺的消息,”白发的阴阳师问,“大概是在元日后几天,你们有没有见过一只黄莺。”
“当然认识当然认识,”灯笼鬼垂着舌头呼啦地说着,“莺啊,很喜欢往外面这边跑,好多年了,每次开春后就会来这里唱歌,她可喜欢梅啦,就算那株梅在睡觉她也要经常返回去看,嗓子也好听,不少老树都喜欢,呜呖……”
见灯笼鬼那么热情,小妖怪们都忙不送跌地说了起来,叽叽喳喳,呼啦咕噜,然而没有半点有用的情报。
阴阳师无奈地按了按眉,深觉得自己应该搞一套有效点的负责收集消息的妖怪组织,至少可以节约不少时间。
想起梅说过她所看到的那团阴影,安倍晴明低头问那些跳到桌子上的小妖怪们,“那几天你们有没有感觉到奇怪的气息,或者看到了……蛇一样的妖怪?”
他这么一说,叽叽喳喳的妖怪们就安静了一下,相互望望。
“呜呖……”唯独灯笼鬼嘴巴没停,顿了一下不解道,“那时候是冬天,蛇都会冬眠,但是大人,晴明大人,你知道,从前年开始就有不少灾祸发生,人类的怨恨,都是会化成蛇的呖……”
安倍晴明沉默下来,冬季严寒,但是人们的怨恨因为灾害也更旺盛,“怨恨”这样最幽怨的情绪蜿蜒如蛇,光是存在就伤人伤己。
自古也有传说,说世间大大小小的怨恨都由蛇神掌管,所以因怨恨生成的妖怪都会以蛇的形态出现。
可能有篱墙那么高的身量,应该是非同一般的怨恨。
吩咐了几声,安倍晴明今夜依旧带着不解离开了。
没过几天,他再度因为要替贵人做祓除灾厄的仪式入宫。
宫廷宽而长的屋甍一向让人觉得阴而凉,却也把初夏的绿意隔绝了。
阴阳师行走在清风里,熟练地避过了那些拉拢送礼的人,从层层帘幕后听到了一些近来的时事。
源氏武将联合阴阳师制服丹波山野中的大妖怪土蜘蛛,像是拉锯战一样,轮到源氏在一众势力里拔出了一点头,压在平家之上,准备触及那招摇的藤花。
“土蜘蛛?”
安倍晴明意外,“那样力大无穷,身如山岳的大妖怪都能被降服,源氏门下的阴阳师也真是厉害。”
他语气不显,但赞美发自内心,身边人见他眼中毫无一丝艳羡痕迹,摇摇头,“听说他们新招揽了不少阴阳师,肯付出代价的话,能诛杀土蜘蛛也不算奇怪,但这样的功绩也只够源氏自满一段时间,肯定不是长久之策,也不能完全满足一个家族的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