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个视角来看,丹波山野山路崎岖,梅雨季的时候发生过山洪水涝和数次塌方,贺茂朝义被拜托的就是那一带幽魂的去向,还有不少人流离失所,就此失踪。
他也听说了那一带因为灾害频发,失踪了许多人。
另一条思路衔接过来,安倍晴明记得,源氏似乎每年大晦日都有祭典,每次祭典都会从家中选出少女就任巫女一职,年年人数都不一样,近两年祭典举办的越发频繁……源氏中,哪里来那么多少女呢?
不自觉地,阴阳师又想到了那个患上鸟啼疾的贵女。
说是没有熬过高烧一晚,因病离世了。
他为那位贵女做过祈福,可元日那时,自己并没有感觉到什么术式的失败和反噬,对方更像是失踪般,不见了。
作为外人,他不可能去质疑一位不熟悉的他族贵女的死亡。
更别说源氏还频繁派人来招揽他。
现在一想,感觉源氏就像一个巨大的谜团,谜团的阴影中有什么在蠢蠢欲动。
数道障眼法加身,安倍晴明小心翼翼地步入源氏领地深处。奇异的香味随风飘来,让阴阳师越发警惕。
他嘴中低低念着经咒,脚步无比放轻,忽然脚下像是踩到了什么东西,他移开腿。
是一只死去的蝴蝶,摔在黑色的泥泞里,像是预告着即将出现的事物。
阴阳师再度抬头,一阵湿冷冷的风吹过,出现在他眼前便出现了一个宽广无比,空旷阴森的祭坛。
青黑色的石板上刻满了古拙的繁复的纹路,一个长长的龛箱中流出了新红的血,铺满了这个祭坛。
像是感到有外来者的目视,石头一般的龛箱开始疯狂抖动,嗅到了芳香灵力的黑影从中膨胀了起来,逐渐升高。
狂风大起,吹动了阴阳师的白发。
“是谁!?”
一步踏错,就会引起遍布在祭坛周边的术式和警报,安倍晴明惊怒转身,第一个念头就是要离开这里!
黑色的守卫从在听到警报的第一时间就赶了过来,祭坛的位置乃是源氏的核心,安倍晴明用力一踏,步伐布置出的阵法骤亮,纷飞的鹤羽开始从他空无一物的白色袖摆上飞出。
奔跑的阴阳师身后数道阴影汇集,却碰不到他半分发丝,深林间,一个人影并未向那些怪异的守卫追逐上来。
甩出的符咒接连起爆,幽蓝色的瞳眸锐利起来,安倍晴明下意识地看到了那一个人影。
那个人影穿着僧袍,头发齐耳,长相清隽,额上并没有缝合线的痕迹,但他凝视着安倍晴明的身影,脚步一迈,几乎是瞬间逼近了阴阳师!
好快!
是诅咒师!?
安倍晴明扬起符咒,骨节分明的手指干脆掐起诀,身边霎时荡起了雷光。
只要逼退他就好……
电光火石间,僧人掬起手,沿着风的流动吹出了一口气。
【霜凪!】
和雪女卷集的暴风雪不同,白气成旋的瞬间,巨大尖锐的冰雪交叠,瞬间覆盖了山野一片。
安倍晴明固然对自己的能力有所自信,但从前面对的都是与妖魔有关的怪异事件,眼前的僧人并不像是有诅咒缠身或邪魔入侵,更没有他一直认为的幕后黑手的特征,所以不曾想过要杀害对方。
可没有想到对面一抬手就是杀招般的禁锢术。
这样的杀招……飞騨国的雪难……
僧人看到安倍晴明好似明白过来的惊讶的眉眼,对他的良善之举小小地嗤笑了一声,咒力汇聚,一展手臂。
【冰凝咒法·直瀑——!】
森林里,突然凭空出现了雪崩般浩大的锥柱,尖锐无比,天幕倾倒般朝阴阳师压下。
林木震荡,只见一抹熔岩般烧灼的流炎从天而降,生生阻断了里梅的寒流,与坚冰对撞。
浩瀚的蒸汽随之生成,茂密的树林轰然被冰与火交织出的气流冲刷,无数怪异人形黑影的守卫也无法上前,术式的电流四射,残叶漫天飞散。
滚滚白气散去后,里梅挥开眼前的雾,看着空无一人的森林啧了一声。半张破损的符咒飞来,被他夹在手上。
源氏的人才匆匆赶来,“里梅大人,发生了什么事?”
源氏的阴阳师见到了那半张符咒。
“桔梗印?”
第113章 牡丹上蝶(二)
里梅脸色阴沉,落到了一个有大风呼啸的高处。
在那等待的一个僧人脱下帽子,缝合线走过的狰狞疤痕被夜色照亮。
里梅的指间依旧夹着那半枚桔梗印的符咒,“这就是你说的祭品?”
僧人回头,脸上的表情微微一动,露出一个微笑,但不知道为什么扯起嘴角的动作就像是戴着一张假面一样,显得十分虚假,“强大的力量才能换来八岐大蛇的临世,安倍晴明……在未来肯定是主张维稳的人,不论是对我还是对宿傩,都是一个劲敌。”
“可他目睹了祭坛,恐怕已经察觉源氏的预谋,势必会和八岐大蛇对立。宿傩大人就要君临平安京,没有八岐大蛇,大人肯定不满,你也见不到所谓咒力的更大可能性。”里梅逼问他。
僧人脸上笑容却更盛了,望着远处的都城,慢慢地说,“不用担心,人心会让他成为祭品。”
想到那个阴阳师方才的留手,里梅沉思下来,冷声道:“希望如此吧。”
僧袍纷飞,里梅离开后,僧人一个人站在山崖上,看着远处的都城,意犹未尽,“想要降服上古的八岐大蛇,将怨恨归回诅咒,成为千万诅咒集身的诅咒之王,真是疯狂的存在啊。”
他语气渐渐兴奋起来,笑着说,“那就让我看看吧,这个时代的高潮,会是什么样的混乱!”
远处天边,雷霆汇聚着风暴从天边缓慢推来。
不详的气息随风扩散,灾厄仿佛有了形态化作缕缕黑烟,吹入人的梦境。
阴阳师在梦境里看到尸体层叠的血海般的景象,每个穿着铠甲的尸体都被染红了,骨缝中撑着刀剑,坐在修罗场般的地狱中,寂静无声。
唯有一个人站立在尸山血海中,黑衣黑发,似乎察觉到他梦境的视线,翩然回头——
安倍晴明惊醒了过来。
像是有一柄利刃在脑髓中翻搅,刺骨的疼痛连同噩梦的惊吓让他差点没蹦起来。
有人伸出手,把他原地按下了。
青年身上熟悉的冷雪般的气味让少年回过神,意识到自己似乎是在后山上的屋子中。
贺茂朝义见他意识清醒了,收回手,很淡然地叹了口气,“到底还是太年轻了……”
年轻的阴阳师心中一慌。
他的确出众,可也有失手的时候,贺茂朝义从未说过他什么,多是会用很温和的语气和目光巧妙地绕过话题并给他点出改进之处,所以这一声叹息,自然而然地就让他不禁一顿。
结果情绪还没起来,就听到对方继续慢慢说,“初次与人私会,对象竟然是个穿着梅衣的僧人,真是很特别的嗜好啊……”
“……”
安倍晴明看到对方的表情,头疼又艰难地说:“真要说第一次夜会……明明是因为来到后山吧。”
少年的声音很沙哑,仿佛有烧红的烙铁被塞入喉咙。
他第一次深夜出行,的确是幼时那晚因为同门嫉妒的整蛊,碰到了那点萤火一样的光,将他引来层层林叶后的这间木屋外。
贺茂朝义闻言偏头想了想,好像也是。
对象是自己,不亏。
少年说完这一句话就觉得疲惫了,全身都没有力气。他打量起四周,房屋四周的帘幕难得放了下来,半透而厚重料子后还有着小扇屏风。
往日有许多小妖怪出没,妖气混杂的屋子里似乎因为这些简单的隔离,变得宁寂又安静。
贺茂朝义从雪野离开后边忽悠着蛇边拐去了凤凰的神社,蛇神已经因为这条幼蛇完全无法塑造出神明的高深莫测疯狂拉面子,基本不怎么出声,任由没什么智商的蛇被青年几句话就驴走了。
凤凰火认得贺茂朝义,可没聊几句就有妖怪跑来告诉他们,安倍晴明前往了源氏的领地。
贺茂朝义叹了口气,脑子里记起往日的得到的信息和最近京内外各大动向,在神社里借了个火,就跑来再放送了一次英雄救美。
少年脑袋昏昏沉沉,在不凡的冷热术式交织洗刷外加之前阴阳寮的996加班疲劳累计后,终于病倒了。
听着贺茂朝义简单解释从神社赶回刚好来帮到自己的流程,安倍晴明这回心中没有升起什么挫败的想法,反而静静地看着天顶。
他开口。
“先前……我因为讨伐荒骷髅去往了黄泉道,询问了路过的鬼使,鬼使告诉我元日时并没有贵女因为鸟啼疾病亡,我就有不好的预感,原来……
“原来源氏一直在利用巫女祭献,向邪神换取力量,她们的魂魄,全部都变成了蛇。”
年轻的阴阳师用手臂一侧遮住眼睛,苍白的嘴唇翁动,“就连京外的灾害都是人为的……到底是什么样的力量,值得源氏那么做。”
他见过许许多多步入迷途的人,有的迷途知返,有的彻底堕落,执念造就出无数诅咒般的存在,扭曲又残酷,一件接着一件铺开在年轻的阴阳师的面前。
他忽然不能理解,人类与妖怪之间,为什么总是无法达成和解。他所要的和解,到底是什么样的。
他要去杀了源氏那些人吗,杀了那个诅咒师吗。
小白悄悄地从帘子后面伸进头,贺茂朝义看过去,伸出手,小狐狸就把找来的草药放到他的手上。
清苦的味道从青年的指间挥发,他把药草放进小小的器具中,慢慢碾磨起来。
“你觉得这就是事情的真相了吗?”
贺茂朝义轻声说,“再想一想。”
阴阳师放下手,看向他,眼眸中有一定热度的光亮,“难道不是……?”
青年没抬头,低垂的睫毛细密,背着光令人无法看清他瞳孔的颜色,只有一点倒映出来的光亮,让人觉得似乎眨一下就会落下光。
——在这帘幕四下,昏暗又安静的空间中落下光。
安倍晴明看着他,哑着嗓子,情不自禁地问:“你为什么总是笑?”
贺茂朝义眉梢一抬,“因为我开心。”
他脸上的确挂着笑,一如既往地温和好看,嘴中话题一转,突然问安倍晴明。
“你知道醍醐寺后山上那位一直守着花开的源信上人的故事吧?”
阴阳师的眼中浮起一丝不解,他之前因为额上有疤的僧人前往过不少次醍醐寺,也见过这位不是出家人却被称为上人的源信阁下。
对方已年老,慈眉善目,额上没有一丝疤痕,终日守着那朵能治疗他当年病死的妻子的花,看起来虔诚又坚定。
为什么会突然提到这个上人?
“最近你有一段时间没去醍醐寺,可能还不知道,寺中谣传,那朵花就要开了,奇异的香味飘散,在山腰都能闻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