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语调缓慢,像是看似没什么力量的清澈溪水,一点一点渗透进人心。
“关于源信上人的故事,是发生在五十年前,他和他的妻子都是东山道人士,妻子病重,想来平安京求医,但妻子却病亡于半路。
“可最具色彩的说法倒不是这个,而是夫妻二人在路上遭遇匪徒,妻子被匪徒羞辱杀害,丈夫被一位路过的武士救下,但悲愤自己的无能,所以前往了那朵未开的花前日夜守着,以求赎罪。两个说法,都在证明丈夫对妻子的情感与愧疚。”
“所以……?”
贺茂朝义忽然语调一变,沉了下来,“东山道的匪徒其实在那时并没有那么多,可是从那年起,那里雪难就没有停过,田地无法劳作,人们只能做匪徒,你知道为什么吗?”
安倍晴明缓慢地摇头。
清苦的草药味道在蔓延。
“因为,现在是个妖魔鬼怪汇聚的时代,东山那边有一个诅咒师,天生和你一样有着强大的力量,走到哪里,哪里就会发生巨大的灾害。他出自飞驒国,这个地方有一个鬼神叫做两面宿傩,他们便用这个名字称呼这个诅咒师。”
“什……”
“可真正的罪魁祸首不是他,他只是单纯地在打败一个又一个诅咒和术师,最终要成为诅咒之王的狂人。他不需要人类的认可,只需要诅咒的臣服,是时代在造就他。”
安倍晴明顿然一惊,立刻想到了那个额上有狰狞疤痕的僧人的影子。
诗鬼、小菊的父亲、源氏……都是因为执念酿造出灾祸,这应该和只想着挑战一个个诅咒的宿傩不相符,因为这样的狂人肯定不屑于力量之外的心机。
但有人依旧像是只漆黑的大手,想将这个世间搅得更乱。诗鬼的思念、小菊父亲的心意、源氏的贪婪,都是人心会派生出的正常情绪,他只需要些微的利用,就变成了可怖的妖魔。
贺茂朝义说道:“这个幕后黑手或许只是觉得好玩,或许是觉得有趣,只要稍加利用就能扰乱世间,看着一片混乱,他就心满意足。”
“可他依旧不可怕,晴明……真正可怕的呢,仍旧是人类群体的诅咒和怨恨,只要诅咒和怨恨不曾停止,他们就不会停止。”
那要怎么办?谁能阻挡他们?
安倍晴明下意识地望向青年,却看见对方刚刚带笑的眼睛忽地冷了下来,像是蒙了一层冰与霜,透出了渗骨的寒意。
没有焦点的视线像是越过很多阻碍,俯瞰着平安京,像是在俯视着一个棋盘。
“而你,阴阳师,通晓人心中的黑暗,又观遍预测时代变化的群星。”
然后贺茂朝义也看向他,目光幽邃。
“——人心和时代,不也尽在你的眼中吗?你是他们的天敌。
“他们想要诅咒横行,你想要时代的和解,你们双方都有自己的拿手好戏。”
两面四手的鬼神在漆黑的天幕下掀起一场又一场天灾,狂风席卷砂石,打败了接连想来降服他的术师。唯有一个术师渔翁在旁,换了一幅又一幅皮囊,追求着时代的混乱,走在诅咒生成的黑风之中。
二者都将目光放向了馥郁繁华的平安京。
源氏在里梅的监视和游说下沾沾自喜,以为仅是巫女祭献而来的力量就能让家族在朝野中掌握更多的话语权。
京中的贵族公卿都仍囿于权势之争,附庸风雅,半通不通的和歌,与毫无成果的野猎上。真有明白的人,也有心无力,扼腕叹息。
这才是平安京真正的局势,青年的三言两语让躺在病榻上的安倍晴明大受震动,心口像是被敲下一口钟。
“可我不在意他们是谁,也不在意他们的目的,因为他们不会成功。”
少年的手指蜷紧,不知道他哪来的自信。
“我说过,我看到了你的未来。”
贺茂朝义的薄唇再度在帘幕下弯起,低低笑出声来。
“让我看一场好戏吧,大阴阳师。
“我相信,你不会输。”
第114章 牡丹上蝶(三)
可怜的安倍晴明还生病,就被贺茂朝义的这一席话给吓晕了,委婉点说就是受不住刺激——任何一个人都受不了这个刺激。
原来在这个人的眼里,自己就像是颗棋子。
棋局布好之后,他拱手让位,让他来落座。
他曾定下过誓言,既然无法去让两个世界和睦共处,那至少要让眼前出现的矛盾有他想要的和解,安倍晴明清楚自己的力量,自信自己能做到这一点。
现在贺茂朝义的举动无异于亲手将阴阳师的视野扩大,让他还在困惑于接连不断的矛盾是否有尽头时,让他看到了更大的格局。
时代和人心。
沉重的词汇压得人窒息。
安倍晴明睡下之后,贺茂朝义走出廊外,将手里的草药放入炉子中烧煮,然后就坐在一旁等待。
紫色的幼蛇从他的袖间滑落了下来,又爬到他的耳边。
【你恨他。】
【我感受到了,你对他的怨恨。】
蛇说。
【你早就知道这些事情,偏偏要在好戏开场前才拉开他眼前的帷幕。】
和贺茂朝义相处没几天,蛇神就感觉这个半妖有点不一般。
他是一个深渊,只是这个深渊并不可怖,反而像是山涧中的一汪注满了平静湖水的深潭,水波无纹,光照可鉴,温和柔善的态度映照着所有人和妖怪的言行。
唯独在见到安倍晴明的时候,这汪深潭的水面才会泛起一些涟漪,蛇神对怨恨很敏感,所以从涟漪中捞出到了那细线一样的,和其他情绪缠缚得不可开交的怨恨。
贺茂朝义望着庭院里的青石,嗯了一声,“曾经我对他应该是有这样的情绪,现在的话就很难说清楚了,自己对他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
他回答得很坦然,所以蛇神反而沉默了下来。
【不是他。】蛇神转移了话题。
贺茂朝义的视线移回,觉得奇怪地微笑道,“眼睛好看,力量强大,又是半妖。”
他指了指帘子后的安倍晴明,“我只认识这一个。”
“……”
蛇烦躁地落到地上游走,这条载体的智商不高,太长的解释也说不出来,最后只能愤愤一拍尾巴,“岁数,岁数对不上!”
修长的手指伸过来,让蛇顺势爬高,青年举起它问,“你想找这样的半妖做什么,祭品的话难道不是力量越强,长相越漂亮更好吗?”
蛇吐着信子,眯起眼睛。
这个人知道源氏的祭献不得其法,是因为祭献而来的巫女个个漂亮纯洁,灵魂却没什么力量,因为只有力量才能撕开他所在的阴阳间隙,换来邪神的临世。
不过不急,世间的怨恨积累到足够的地步时,他依然可以踏入人间,现在这一缕盘踞在幼蛇中的力量就是预兆。
幼蛇一仰头,一拍尾巴,“没错!”
八岐大蛇:……
就是这条载体太傻了。
虽然还没有找到人,但八岐大蛇这次出行得知人间居然有想降服自己的诅咒师——这一点消息倒是让祂觉得有趣了一些,可惜,源氏祭献到最后只会有无穷尽的巫女怨恨结成的蛇,并不是他的本尊。
人类,真的天真又可笑。
最终还是要因愚昧之见失败,祂只要早早找回那个魂灵,回到阴阳间隙看戏就好。
蛇神也拍起了尾巴,懒洋洋地吩咐道,“你去让那些妖怪再帮我找,如果能找到,我可以帮你解决这个怨恨。”
“解决安倍晴明?”
贺茂朝义眼皮一抬,“你要怎么解决,吃了他?”
蛇大发慈悲地说,不然呢。
青年笑起来,身体都在抖,笑到蛇真的在他手上咬了一口,黑色怨气灼烧白净的皮肤和细腻的纹路,他才停下,撑着额摇头说,“不用了,我自己可以解决。”
他摸了摸蛇,无神的双眼又远望天边灰沉沉的云,“我也能帮你找到那个半妖,只是还需要一点时间。”
……
这次病来势汹汹,又有难以消化的刺激,小半个月后,安倍晴明才恢复过来。
他一言不发地带着小白离开后山,离开前,深看了一眼廊下的青年。
平安京开遍了姹紫嫣红的夏花,牡丹深深浅浅的色泽环绕这座繁华的都城,却有一个流言开始在这样的时节中。
【安倍晴明与作乱狐魅有关。】
几日前,狐魅再度作乱,京中人都知道贺茂忠行是资历老道的阴阳师,却在祓除狐魅时受了伤,
是什么样强大的妖魔能让贺茂忠行都重伤落马昏迷不醒——白狐之子的传闻本来就不是秘密,说不定真是亲近之人犯案,才能让资历颇深的阴阳师铩羽而归。
毕竟贺茂家招惹带着狐血的半妖……也不是第一次了。
流言就像是风吹的野火,短短的时间里,就散布到了所有人的耳中。
安倍晴明走在宫道上,宫廷内外都有窃窃私语声,今日原本定好的召见忽而被拒于门外,往前络绎不绝来拜会拉拢的人也作鸟兽散。
明明仍是不安定的时期,贵女们却更是纷纷回避,生怕沾惹到他身上不存在的诅咒。
从云端跌落泥尘,大抵也就是这么回事。
因为缺少了行人的宫道冷冷清清,白发的阴阳师沉思,缔造流言的主谋者是谁不用想就能知道。平常最殷勤的源氏一个都没有出现在他的眼前,恐怕是因为他知道了他们的所作所为,想要先除掉他。
——想要一个普通的术师落败,最好的办法并非正面针锋相对。
只需要玩弄一下权术,利用一点流言,再一清二白的人都能变得一身浑浊。
贺茂朝义早就告诉过他此类事情。
贺茂保宪匆匆追上了安倍晴明的脚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算是同病相怜,不过贺茂家已经有所根基,针对贺茂氏的留言并不是什么大问题,应付流言还不如好好照顾昏迷不醒的家主。
加之他作为贺茂长子也有一定话语权,所以影响不是很大。
“晴明,你还好吗?”
安倍晴明慢慢回头,雪一样的发色把他的瘦削的脸庞衬得气质清冽。
所有人都以为他失势后会垂头丧气,至少不会有什么好脸色,可流言中的白狐之子眼角微挑,幽蓝色的双眼漾起笑意。
“感谢关心,保宪师兄。”少年笑着说。
贺茂保宪上下好好看了他一眼,才松了口气和他并肩走在一起,“看来你已经从他那边学到了对付这一招的经验了,害我担心了好一阵,你说这都是什么事啊……”
“对付这一招?”
安倍晴明偏头想了想,笑起来,“这个其实我没问,所以对这突然冒出来的流言也有点头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