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闲此回乃是入赘,杨家也够随便的,不过只报了家门,未多纠结他的家世故里,说是广陵不拘小节,即使少了男方亲戚,照样要把婚礼办个红红火火。
范闲牵着新娘走到杨家二老面前,突觉身边人的熟悉,不过几丈距离,手上的汗把红绸都快浸湿了。
那新娘或许真是欢喜范闲的紧,这么点路,同范闲的距离却是越靠越近,等到了自家父母面前,还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太娇媚俏皮,在如此鞭炮轰隆的场合下,竟然难辨雌雄,却清晰得如一条毒蛇的尖牙刺破了范闲的鼓膜,那股熟悉感更加猛烈了。
范闲冷不丁倒吸一口气,那边的礼官已经仰头扯着公鸭嗓开始喊了。
“一拜天地€€€€”
范闲恍惚想起生前的那场婚礼,浑浑噩噩,迷迷糊糊,皇家婚宴,繁文缛节,结个婚把他累得不行。而这次他未备彩礼,连迎亲都未曾经历,便牵得了一位“美娇娘”。
新娘对着天地一拜,五指一阵揉捏,又是一扯那段红绸,催促范闲鞠躬。范闲拜完,礼官便机械地来了第二句:“二拜高堂€€€€”
范闲生前拜的“高堂”同他未有半点血缘,却胜似父母。倒是林婉儿的母亲,一生贪图皇权荣华,一败涂地。这回的高堂,范闲是第一次见,杨父杨母面相和善,平易近人,正因舍不得养了多年的独女小声哭泣着,受了这身材过于高挑的“女儿”一拜,并未半分异常。
拜过了天地再拜高堂,范闲心里已经少了那层膈应,同新娘一齐对着杨家家主一拜,利索地转过身面对新娘,等着第三拜。
那礼官又是一阵“曲项向天歌”的架势:“夫妻对拜€€€€”
这下反倒是新娘犹犹豫豫了,他局促地揪着衣袖,像是突然找不着了北,迟迟没有动作。
范闲破天荒扯了扯红绸提醒他,新娘恍然大悟,转过身赶紧一拜,不想他身形过长,两个人靠得太近,范闲一弯腰,二人脑袋狠狠撞在了一起。
满堂大笑下,新娘害羞地缩回了手,他倒还好,头上的发饰少说没有二十件也有十件,一点都不疼。倒是苦了范闲,被他头上金的银的玉的狠狠一砸,疼得脑壳发晕。
杨大侠笑作说客:“范公子不要笑话,小女这是高兴坏了,心急的。”
范闲心想这大侠行侠仗义了一辈子,怕都是靠了对瞎的眼睛行走江湖,连女儿被掉包了都不知道,实在糊涂。
三拜结束,礼便成了一半,只差送入洞房了。媒婆笑盈盈地把新娘搀去了洞房,留新姑爷在此被好好“闹闹”。
这婚礼虽然霸道又无厘头,可杨家是真心疼这独女,连闹洞房都爱屋及乌,不过是拉着范闲被宾客们好好灌酒捉弄了一番便放过了。
范闲号称千杯不倒,生前以“诗仙”之号成名那晚,便是酒后诗兴大发,水到渠成。今日这番劝酒,也不过信手拈来。
等范闲进了洞房,虽是满身酒气,不过脸色微红,双目却炯炯有神,大脑也精神万分。
若说外头的装扮是浮夸艳丽,屋内的摆设倒是精致典雅。床上洒满了红枣坚果,寓意早生贵子。少了大红大紫,只留几段红丝布挂在床檐,连屋内花瓶的花都忘了换€€€€一个细长白净的青花瓷瓶内竟然插了三朵白菊。三成单,寓意孤独,白菊寄语哀悼,在这喜庆的杨家大宅里很是突兀。
杨姑娘的闺房很素雅,墙上挂了几把剑彰显身份,最扎眼的还得数角落摆设夸张的书架,可谓文山书海,拥书南墙。书架上的书摆得并不整齐,一摞摞随意放着,应是经常翻看的原因,好多书页起了折角,倒是有些武家独女不拘小节的性格特色。
质朴的家具构成了这个朴实的房间,最华丽的,当属坐在鸳鸯被上的新娘了。
新娘仍是方才的打扮,凤冠霞帔,身上点缀的明珠宝石在烛光下熠熠生辉,双脚微微踮起倚在床边,双手缩在衣袖间一动不动,整个人被这层红艳艳的衣装包裹住,竟是一寸肌肤也未外漏。
进洞房前,喜婆塞给他一根秤杆,用红纸紧紧包裹着好图吉利。
范闲的法宝尽被丫鬟收走,却不见丝毫胆怯。他神光护体,即使不能捉住这个妖孽也能自保,不必忌惮。
范闲握着这根秤杆,冷静地向自己刚过门的新娘走去,仿佛手上拿的不是什么挑红盖头的喜秤,而是一把夺命的小刀。立定深呼吸,他左手摆好姿势,打算若真是什么罪大恶极的妖怪,便立即让他死在自己手上。
范闲抬手挑起新娘的盖头,只不过瞥了一眼,正要发动神光的左手忽然静止了。
红盖头只被挑起了一半,底下藏着的脸却耀眼得天上人间,美不胜收。
范闲从未见过李承泽如此,淡妆如烟,明眸皓齿,浓密的乌发盘起,留着一缕活泼的刘海增添羞涩,凤钗头戴,轻巧的金锤子轻轻摇摆,垂在脸庞,与他的脸恰好般配,毫不女气,却削弱了一点刚劲,添了一份柔和。
他的两颊定是上了胭脂,泛着粉红,给他苍白脸修饰上人类才有的温度,又在额头点了些许粉黛,眉间一朵娇艳的凤仙花,双眸凤眼含情,薄唇轻抿,上头涂了朱赤色口脂,微笑地看着范闲。
范闲呆滞了一会,想着反正酒意已经上脸,装壮着胆索性将那红盖头全部掀开,盯着这张无与伦比的脸,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范闲心中只记得两场婚庆,一次是自己的,一次是李承泽的,两回都是百感交集。如今二者的男主人公众目睽睽行了三拜九叩之礼,他不知怎的,心里涌起一阵诡异的雀喜和一种突破常理的刺激,甚是欣慰。
他不说话,那头李承泽便先说了,可惜,这个李承泽开口便是一句“安之”,一盆冷水浇得范闲心里拔凉。
生前二人关系破裂后,李承泽也曾叫过他几次安之,可惜那时双方皆已撕破脸皮,势要整个你死我活,几句“安之”,也不过是李承泽在旁人面前卖弄情感的九曲回转大法,看似真,实则虚,若是要追溯,只会让范闲图感伤痛。
只是这个身着喜服的李承泽笑容熠熠,自在地探过身在范闲面前摇摇手:“怎么,看傻了?”
范闲很快醒悟过来:面前的这个不是李承泽,定是他们找了很久的喜魄。
他抓住对方的手:“你赶紧跟我走。”
范闲脸色严肃,神色紧张,仿佛屁股后面有只豹子追着他跑似的,喜魄不悦地拍了拍他胸口的红色礼花:“这怎么行,还没喝合卺酒呢。”
“……”
没想到李承泽的喜魄一语惊魂,下一句话更是让范闲濒临奔溃了。
“我是杨家的女儿,我能走到哪里去?你不是入赘了吗,为何也要走?”
范闲瞪大了眼睛:“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面前的人害羞地朝他眨眼一笑,倒是有了大家闺秀的样子,垫着脚慢悠悠站起来,大方地一挥手,把姑娘家的灵动模仿的惟妙惟肖:“小范大人别惊讶,进了我们杨家门,我定会让父亲大人好好待你,将来财运亨通,扬名四海不在话下。”
他顶着那么重的衣服和头饰,走起来不方便,只得抱着自己的腰,模仿宫中见过的各位娘娘才人们小脚迈步,反倒走出了个小碎花步,要不是范闲现在大脑一片混乱无暇欣赏,配着脸上喜庆的妆容仔细端详一番,还是蛮俏皮可爱的。
裙子太长,李承泽的喜魄差点被绊倒,不过就是从床上走到桌子边,“哎呀哎呀”喊了好几声,方才拜天地的时候走得一板一眼的,倒也不见得穿了这衣服就不会走路。
范闲只得认命地帮他去提裙摆,又换来他一声清脆的笑声:“小范大人好生讨厌,担心就直说,干嘛装出一副凶巴巴的样子。”
范闲突然觉得,这几日李承泽指挥自己跑了东街跑西街,天马行空地要买东西看新鲜,根本不算什么小陋习,这眼前的喜魄才是真正的恶劣顽皮,让他头疼。
果然那喜魄落了座,又摆出一脸黯然销魂的模样,单手撑着下巴看着桌上的白菊:“都说洞房花烛夜,小范大人这是要把我晾在这里呐,枉费我今天还精心装扮,原来小范大人一点也不喜欢我。”
他看看范闲一脸生无可恋的样子,又拿起瓶子里的白菊:“你说,他到底喜不喜欢我呢?应该是不喜欢吧,他第一眼见我,就是不喜欢我,后来还要杀我,肯定是顶顶厌恶我。”说着说着,还真呜咽了两声,巴不得现在就表演当场落泪。
范闲为自己狡辩:“这话听着耳熟,但真不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