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取名叫修治。
“哎呀,那不是——少爷的名字吗?”
“慎言,老爷不让提。”
“泽川管家都不说话了。”
她站在壁橱后面,夜叉化作虚影,悄悄潜伏在房梁上,夜叉的耳是她的耳,夜叉的眼是她的眼,夜叉即为津岛夫人本身,她听见了那些隐瞒着她不曾知晓的窃窃私语,[津岛修治]姓名的另一重含义钻进她的脑袋里。
夜叉潜入津岛原右卫门的书房,拉开隐秘的抽屉,映着一位少年的脸。
[找到了。]
夜叉无色的瞳孔中倒映出照片的模样,是一位非常英俊的少年,五官依稀可找到原右卫门先生的影子,但更多的则是……
[已经可以猜到修治君以后是什么样子了。]这是她的第一想法,但想着想着却总是带有让人无法呼吸的心悸感,尤其是发现密密麻麻写满“津岛修治”四字,那些字挤满了本子条条框框里的每一条缝隙,包含在文字中的沉甸甸的恨意,让她连呼吸都不顺畅了。
她开始尽自己所能打听另一个“津岛修治”的事,宅中清楚他的一些人都被清理掉了,剩下的则是不能动的,就连原右卫门先生都不知道夜叉与津岛夫人的五感互通,更不要说其他人,只要是避开她时,下人偶尔会聊些与“津岛修治”相关的话题,此外,还有津岛原右卫门自己,他自虐一样地留着“津岛修治”的资料,把他的存在痕迹从古宅中消除了,却又锁在了一方天地间,日日夜夜面对那人的存在,津岛夫人会关心他看儿子的眼神,那其中流露出的神采,让她十分恐惧。
[他的视线穿透修治君。]津岛夫人不安地用手指头搅弄和服布料,她无疑是爱着自己孩子的,对修治君的爱成为了她人生中最光明、最具有母性、最柔软的一部分。
[他在看另一个人。]
她在谋求解决的方法,但思维却绕不过日本传统父权阴影的笼罩,虽说她可能有一具动荡不安的灵魂,从小生长在牢笼里却固定了津岛夫人的思维方式,她像笼中鸟一样,跳不出去。
[直接杀掉原右卫门先生取而代之是不可能的,修治君太小了,如果没有他我怎样在虎穴龙潭中保住年幼的孩子?]她的第一个决定是,不能脱离先生的供养。
[修治君必须要更加优秀必须要更加强大,又或者,他要是能讨好原右卫门先生就好了。]
[异能力,他得觉醒异能力,这是最好的。]
于是她的第二信条,跟原右卫门站在了同一条线上,她认为津岛修治破局的方法,就是获得异能力。
[妈妈爱你啊,修治君。]她用慈爱的眼神看向襁褓中熟睡的婴儿。
……
母亲死了。
津岛修治麻木地看着“她”。
母亲走的时候很宁静,姿态端庄,她对自己的逝世大概也是预料到的,提前穿上了美丽的和服,他以前从来没有看过这件和服,至于是什么时候买的更加无从得知,边角有粉红色的花瓣点缀,是樱花吗?好像是,又好像不是。
[她怎么穿上和服的?]现在充斥他脑海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问题,津岛修治的脑子很空,空空如也的空。
[就连系带都是最复杂的系法,母亲连站立都不行,又是怎么穿上的,是异能力帮助她的吗,但父亲说过,以她的身体状态,早就无法召唤出夜叉了,这是经过现代科技验证的。]很早以前津岛修治就知道母亲有异能力,他的父母以此为傲,当然会告诉他异能力的实质。
“你的母亲已经无法召唤出夜叉了。”津岛原右卫门说,“她的能力有缺陷,夜叉的强弱与人身体强弱相仿,她的身体你也是看到的,无法支撑使用异能力。”在说这话时他十分失望,好像看见了一捏即死的蝼蚁,“比起正常操控夜叉的能力,实在要差太多了。”
[难道是回光返照?先前好像听过类似的说法,人之将死便会爆发出非比寻常的力量,可能是这股力量支撑她站起来完成了全部的动作吧。]心里胡思乱想着,却也存在着让津岛修治心焦的疑虑,他隐约有了思路,却不愿意立刻说破。
说到底,母亲在他心中的地位是不同的。
[母亲死了。]这是萦绕在他心底深处的,真正的想法。
[再也没有人像母亲一样爱我了。]
即使是畸形的爱,让人喘不过气的爱,那也是真实的。
“修治君!”女性的呼声夹杂着两三缕幽香将他包裹住了,人的怀抱是最私密的空间之一,他现在就被笼罩在阿重的怀抱里。
阿重不喜欢熏香,她向来喜欢身上清清爽爽,偶尔有香味,那也是在花丛中沾染上的,上回她怕是跌在地上,脚趾缝隙里都残留着一股泥土的味道,便是换了衣服都闻不到。那天正是善壬教授亡故的日子。
他鼻子十分灵巧,便闻到了此时阿重身上隐藏极深的血味。
“没事了,没事了,修治君。”她说,“我来了,没有人能伤害你。”
她不断地重复着:“我已经来了,修治君。”
她发自内心深处的,情不自禁地说:“跟我走吧,修治君,逃离这个地方,逃离这一切,跟我一起飞到鸟笼外面吧,我会照顾好你的。”
津岛修治什么都没有说。
他只是看着离开的母亲,像是在看遥不可及的未来。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爱也能成为锁链,它把人锁在尘世间。我早就有了死的心思,不需要用大概来矫饰,就是我不断地试图杀死自己,却又在真正触碰到死亡的刹那,把手缩回来,因为我忽然想到,爱着我的人希望我活下去。
人如果不被告知能活着,便不能存活,但不被告知可以死——对胆小鬼来说,那就连死去的可能都失去了,尤其那人是爱你的。
爱意十分弥足珍贵,参杂质的爱是砒、霜,至于存粹的爱,也不是钻石一样闪闪发亮的东西。
太难了。/
……
“很抱歉。”福泽谕吉站在津岛原右卫门的办公桌前,他严肃到冷硬,连道歉与请求时都有一板一眼的古气,“有些事,我需要调查。”
津岛原右卫门眼下贴两块黑青,他因睡眠不足而情绪暴躁,在福泽谕吉说话的当口,手指头在桌面上一敲一敲,把不耐烦写在脸上:“一定要这个时候吗?”他强按捺性子,“银狼先生,你知道我最近……”
“我明白。”福泽谕吉打断了他的话,“但是,确实是非常重要的,不得不出去的事。”
津岛原右卫门快要气笑了,他说:“眼下家中一团乱,如果有贼人想要混进来,应该也不大难,我可是将修治君托付给先生你的,不夸张地说,修治君的生命比我重要多了。”如果再说下去难免会口不择言,他还有一息理智尚存,给各自留了一线余地。
“只要半天就行。”福泽谕吉说,“我会推荐合适的人接替我的工作,绝对不会让他受到一点伤害,如果出了什么问题,我会切腹谢罪。”
连自己生命都堵上,就算对老派武士而言,也是很不得了的誓言,话说到这份上,津岛原右卫门想不同意都不可能,但他的牙齿抵在舌头尖上,几乎要喷出一口血,心里对福泽谕吉是恨透了。
“哪里的话。”他皮笑肉不笑,“银狼先生不必下毒誓,你推荐的人……”他顿了一下说,“你推荐的人肯定没有问题,半天是吧,还希望你早点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