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玉轩把折子看完后, 随手丢到一边, 打算下午再让人转交,而自己则是起身踱步,把整件事翻来覆去斟酌了一遍又一遍。
他油然而生数个疑惑。
金忠为什么百般不愿往上捅, 是真的出于对天家的担忧?
陈水河为什么会成为这场漩涡的卒子, 而他又为什么怨恨何玉轩?
金忠告知他, 陈水河的出身来源并无问题,父不详母去世, 自打出生就在山东。这样一个靠着科举进来的人物, 与何玉轩并无交流, 可他却赤.裸裸地表露出对何玉轩的怨恨。
这没道理。
金忠不至于在这件事上欺骗他, 何玉轩更倾向于其中缺漏了某个环节。
无论如何,陈水河的姓氏一直是何玉轩留意的点。当初与何父争辩的那个言官,同样姓陈。
何玉轩停住脚步, 在窗前站定, 看似无意地想道, 假若金忠同样有他的心思,那他掩藏的缘由是为何……大皇子?
金忠几乎是旗帜鲜明地站在大皇子这边了,这件事看似与大皇子没有干系,可金忠这沉默的态度却有些奇怪。何玉轩不认为一个经历过靖难的人,会这般束手束脚,除非有其他的企图!
朱棣的兄弟里,周王朱€€是亲兄弟,楚王朱桢是宗人府宗正,这两位算是帝王较为信重的。其余诸位藩王性格各有不同,按常理来说,若真的要怀疑他们谁同这件事有关系,怕不是第一个就怀疑到了宁王朱权。
可恰恰如此,何玉轩不认为是朱权。
靖难之时,朱权的兵权在被迫转交到朱棣手中后,经常跟随朱棣出入,而他同样是个骁勇善战之人,朱棣不可能不提防他。
可以说在这么多个兄弟中,宁王是最受戒备的一人,如果在这种情况下,朱权还能搞出不被他发现的小动作,何玉轩还真是佩服他。
何玉轩怀疑的是反倒是齐王朱€€与代王朱桂。
在四月里头给帝王庆寿的时候,诸位藩王的使者入京后,宁王的使者大大方方地拜访过三位皇子,周王的使者同样如是;辽王朱植因当初靖难未支持帝王而受不喜,入京后只敢献礼,不曾访问诸位皇子……如此种种,表现各自不同。
不论接不接触都是正常的,毕竟各位使者背后的藩王得宠程度、性格各不相同,可唯有齐王与代王的使者却偏偏相反,按着这两位的性格,说是暴戾恣睢都不为过,这般恣意妄为的程度下,齐王使者与代王使者却一直龟缩在使者馆不出。
代王也就罢了,齐王可是个刺头中的刺头,有着他的依仗,哪怕是来使都不会这种沉默的态度。
事有反常即为妖,何玉轩在窗前沉默半晌,这心中的脉络总算理清了些。他瞧着窗外青天白日,性起变了主意。
原本何玉轩是不打算去龙江宝船厂了,如今他思索一番,这宝船厂还是得多走走。
毕竟这陈水河也有自己的小心思,而这小心思,许是落在龙江宝船厂!
……
龙江宝船厂。
说来这船厂占地面积甚广,龙江在距离皇城十五里外,厂西接长江、东邻秦淮河。每每何玉轩前来都需要一段时日,而龙江港自然在龙江宝船厂附近,滔滔江水一望无际,在层层建筑中留有些许波痕。且许是因为临江溪,这宝船厂内的温度倒是比他处低了些。
何玉轩背着手在宝船厂内踱步走,在这龙江宝船厂里,工匠各司其职,切割打磨凿空不一而足,因着他身披官服的原因,没人敢拦着他,几乎没有不能去的地方。
何玉轩边走边看,忽而留意到有个负手站在江边的小老儿。
何玉轩踱步而至,惊扰了那老工匠,只见他头发凌乱,手指粗糙,指缝里都是乌黑,一身简单褂子套在身上,瞧着还有些不伦不类,他看到一个身着官袍的人走来,便低着头避让开来。
何玉轩驻足,看着那江岸波澜,低头看着小老头,“这位老先生是宝船厂的工匠?”
老工匠头惊慌地摆手,“不敢当先生二字,只是混口饭吃罢了。”
何玉轩挑眉,面色不露,而是沉稳地问道:“我初来乍到,怕是对这宝船厂不太熟悉,不知老丈可否带我转转?”
老工匠面露难色,低声说道:“这宝船厂各处都有规矩,是不能乱走的。不过若是您想要看看这些锤锻的小技,小老儿倒是能带您走走。”
何玉轩含笑点头,“那些自然在需看的范围内,还请老丈帮忙了。”
龙江宝船厂内除了有提举司外、还另有帮工指挥厅和篷厂,同时还有细木作坊、油漆作坊、捻作坊、铁作坊、篷作坊、索作坊、缆作坊等七个作坊与料铺等等。造船则是在干船坞里面制造,闸门隔绝溪水与船坞的距离,一旦船只造好,才会开闸引流,让造好的船只顺着闸门入水。
所有来自各地的船户工匠都被编入四个厢,每厢各有十户;每一厢划分不同的工种,例如一厢是船木、梭、橹、索匠等,整个流程井井有条,而何玉轩遇到的这个小老头,恰好是这一处的户长,负责的正好是船木。
干船坞这等地方,老工匠是进不得的,他能引领何玉轩去的只是一些普通的细木作坊等,何玉轩跟在老工匠身后,看着各类造船时需要的木料形状,“李老丈,为何需要上油漆?”他伸手点了点远处的那些油漆作坊。
老工匠姓李。
何玉轩所看的同人毕竟是小说一家之言,总不会把方方面面的细节都填补进去。
李老头抬头看了眼,指着说道:“木料下水容易腐朽,哪怕是再坚硬的梢木同样如是,先过一遍桐油,最后再刷一遍油漆,能保持船木在水中长时间不腐朽。只是这一次造船,不知为何在桐油后又过了遍油漆,早早就刷好了。”
何玉轩颔首,记下这要点后继续跟着李老丈转悠,丝毫没有时至午时,他应该去休息的模样。这李老头原本是休息时辰到了才出来走走,被何玉轩这么一转悠,午饭便没了着落。何玉轩问了一句,确定了下午不是李老头轮班的时间后,就带着他出去外面寻吃的去了。
李老头性格稍显内向,被何玉轩一带就出来了,两人随意在外头寻了个铺子坐下。李老头看着何玉轩浑不在意那身官袍的模样,那随意自然的姿态比李老丈还要自如,不禁问道:“大人,您的衣裳……”
何玉轩低头看了眼,漫不经心地说道:“回去再洗便是,不必管他。”
李老头失笑摇头,“大人还真的是……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您这样的官。”
何玉轩慢悠悠地说道:“陈水河陈大人不也是这样的性格吗?我观他每日来宝船厂,还是很认真的。”
李老头的脸色微变,原本还笑呵呵的模样顿时就沉默了些。
何玉轩挑眉看了他一眼,慢悠悠地喝了口汤水,这面汤不错。
后头何玉轩倒是没继续试探些什么,和李老头吃完饭后,又回去宝船厂,把负责其他各类工匠的负责人也兜了一圈,心满意足地搜刮了不少消息,直到半下午才离开。
陈水河收到消息的时候,那消息正好与何玉轩前后脚入午门,被夹带在正常来往的文书里面。
陈水河看着何玉轩寻的那一圈人,似笑非笑地弹了弹名单,“光是去寻这些低贱的工匠能作甚?”他把名单揉成一团丢在脑后,单手撑着下颚说道:“只要胡市梅还在,便什么都查不出来。”
……
何玉轩打着哈欠赶回来,刚入太医院就被程子安的飞扑吓了一跳,忙不迭地往后避让了些,“你这是作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