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剑寒笑道:“前辈仍愿赐教,傅某求之不得。”
刀疤客口中轻叱道:“当心了!”随即一刀劈下,速度不如先前那么快,然而刀法圆融,后劲绵绵,极有大家风范。傅剑寒持剑迎上,使得还是先前那些杂七杂八的套路,但用法又有些微不同,仿佛随心所欲又恰好总能见招拆招;东方未明仅在一旁观战,都深觉获益无穷。
此时忽听门口处轰然巨响,竟是有人将木板封住的酒馆大门硬生生地踹开了。一时间灰尘乱舞,呛得人睁不开眼。众人忙向发声处望去,见一名红褐短发的青年矗立门外,手持一刀一剑,眉目凌厉,宛若斧凿。东方未明惊喜地唤了一声“二师兄!” 但想了想却没敢迎上去,反往后退了两步。唯独比试中的两人战至忘我,浑然未觉。
傅剑寒以一式华山派的“苍松迎客”攻敌左肋,刀疤客明明可以反身避开或挥刀架托,却偏偏挺身相迎;傅剑寒变招不及,一剑直入心窝,对手登时气绝。他赶紧拔剑归鞘,垂首不语;心中虽有惋惜,却也知道这是狂刀心中所求。
荆棘挥了挥面前飞扬的木屑,目睹的便是这一幕€€€€小师弟立在一旁畏畏缩缩,而他那个喜爱穿红衣的朋友一剑毙敌,干脆利落,心中不快登时没顶。他一招雁行式箭步窜进人堆,太乙刀的刀柄准确无误地敲中了小师弟的脑壳。东方未明“嗷”的一声蹲下了。
“……下次要是没事害我白跑一遭,你小子走着瞧。”
荆棘身后笑嘻嘻地走出一人来,正是先前那个与杨云共饮的书生。他摇头晃脑地环视一圈,笑道:“都解决啦?几日不见,东方小兄弟的武功大有进益嘛€€€€”
荆棘啐了一口,也不多说。倒是杨云颇有兴致地对东方未明道:“原来东方兄早留了一手。你们是如何传递的消息,连我也给瞒过了。”
书生笑道:“澄心堂纸坚洁如玉,细薄光润,是前朝的贡物之一;许多书画名家只有自觉天时地利人和之时才舍得在澄心堂纸上挥毫泼墨。而东方兄弟于书画一道上不过刚刚入门,我怎会舍得让他拿数十两银子一沓的好纸来‘习字’?因此一听便知道有麻烦了。”说着又转向东方未明:“我本想就近去衙门寻史捕头,不料史捕头有案子外出,恰巧你二师兄回衙门交榜,便请他前来相助。”
东方未明连忙点头致谢。任剑南也上来见礼,转头又对未明道:“却不知道这家本来的掌柜和伙计如何了,可别出了事故才好。” 东方未明一拍头道:“也是,快到馆子后面找找。”
荆棘一向觉得这些善后的杂事麻烦至极,打了声招呼便先走了。余下几人一番忙乱,终于在酒窖里找到了被绑牢的店小二和老板娘。刁玉娘一见傅剑寒便扑到怀里嚎啕大哭,跟见了亲人一般。杨云笑着道傅兄弟常年在酒馆生根,以前也帮忙摆平过几桩麻烦,都可以算老板娘的半个侄儿。然而等老板娘看到馆子里的一片狼藉,登时脸又绿了,望着他们四人的眼神嫌弃至极,掏出算盘拨得噼啪作响。
四位常客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一齐掏出钱袋来凑了个分子,但赔偿酒馆的损失仍是差了些。东方未明只好打了张欠条,约定过两日回谷取了钱送来。之后还要将伤者送去衙门,为死者办理后事。好不容易忙得差不多,天色已经黑透,且空中铅云堆砌,眼看便要落雪。但城中却张灯结彩,市集上人头攒动,有如元宵灯会一般。
“书生前辈,今日是什么日子?城里这么热闹?” 东方未明东张西望地问。
书生笑道:“小老弟竟然不知?今日便是赫赫有名的洛阳佳丽大会,否则你老哥我何必一早进城候着€€€€”忽然他又一拍大腿,恍然道:“原来如此。追杀你们的那群人,特意挑的便是这个日子。一来城中人多眼杂,混有许多外乡的武林人士也不会引人注目;二来他们的目标正是英俊少年,多半不肯错过这赫赫有名的佳丽大会€€€€”说着冲东方未明挤眉弄眼。
东方未明自从去了杭州便习惯了这般调侃,反而是任剑南有些赧然;尤其是随后七贤之一的丹青子也到了,和书生谈起上一届佳丽大会时仙音也曾入选,更令他仿佛想到什么似的面红耳赤,找了个借口便告辞先回驿馆。杨云心情颇佳地与丹青书生二人谈天说地,说今夜虽有小雪,但朦胧似珠帘,隔雾观花,别有一番滋味;书生赞不绝口,道:“你老弟果然是风雅之人,今后若得了空,一定来忘忧谷坐坐。”
傅剑寒对佳丽大会兴趣不大,本来也想告辞,却被东方未明揪着不让走。“剑寒兄,这群人都堵人堵到酒馆来了,万一他们在杜康村也设下埋伏,那可如何是好?”
傅剑寒笑道:“不会吧。傅某先前四处游荡,并不常在那里落脚;我看他们便是不知该去何处寻傅某,才不得不来酒馆找人。”
“话虽如此……但你现在一人回去,形单影只,我还是放心不下。”
“那未明兄说要如何是好?” 傅剑寒心中一动,趁着四面八方聚来的人越来越多,水到渠成一般地将对方的手牵起来。
东方未明不自在地假咳两声,手上倒也不放开。“依我看……剑寒兄还是先寻个别的地方落脚,让他们即便去了杜康村也只能扑个空。俗话说得好,狡兔三窟,剑寒兄今后正好也要到处走动走动才是。”
“未明兄说的是。不过方才赔了酒钱,傅某如今身无分文……今夜,便只好仰仗未明兄收留了。”
TBC
第八章 八、
是夜城中车水马龙,灯火灿烂,好一派繁华景象。不过人一多,是非必然也多:一会儿不知谁的脚被踩了,一会儿不知谁的东西丢了,一会儿不知谁家的马车被人蹭了,谁家的孩子找不着大人,哭声震天€€€€又有碰瓷的,扒窃的,拐孩子的,趁机揩油的,一众牛鬼蛇神,各显神通,把城中的衙役捕快忙了个焦头烂额。
东方未明和书生等人不一会儿便被人群冲散;好在他和傅剑寒一直牢牢牵着,不曾分开。此时手拉着手,更觉名正言顺,挤在人堆里也无人注意。东方未明在人群中推推搡搡了好一会儿,脚下却没挪动几步,不禁焦躁起来,对傅剑寒使个眼色:“剑寒兄,走上面?”
“好哇。”
两人纵身跃起,有如雨燕一般轻轻巧巧落在房顶;东方未明俯瞰底下的灯火鱼龙,心情正是大好,忽听背后有人语气不善地“喂!”了一声。他扭头一望,见是个官差打扮的人,在屋瓦上扎了个马步,双手举着一块木板,上面写了两行墨字:
€€€€洛阳城夜间严禁使用轻功,违者罚金一千钱。
东方未明无奈地拍了一下额头。“大哥,下面挤成这样,能否通融通融?”
“不成!史捕头早就说了,你们这些会武的江湖人动不动就上房揭瓦,踏坏了人家的屋子,本地的居民、店家找谁索赔去?还不如让他们直接找衙门来主持公道。”
“……”东方未明哭丧着脸道:“史大哥不愧是神捕,想得真是周到。不过在下确实刚刚花光了盘缠,大哥你看……”
“史大哥€€€€哦,这不是东方兄弟么。”那官差走近几步,脸色顿时舒展,笑出一口黄牙。“小兄弟是咱们捕头的好朋友,这回便算了。不过今晚可不能上房啦,好几座楼顶都有咱们的人等着呢。”
东方未明连连道谢,拉着傅剑寒跳了下来,抱怨道:“史大哥简直是铁面心黑,这可坑死人了。”
傅剑寒笑道:“我瞧着挺好。江湖中人往往只顾一己方便,动辄掀摊拆屋,还常伤到不会武之人。为一般人如此考虑,史捕头可称得上爱民如子了。” 说着握了握牵着的手,“就这么走走也好生有趣。”
“……我可不觉得。到现在都没看到佳丽,都是一群大爷大娘还有到处乱钻的小孩子。” 东方未明嘴里嘀咕道。
两人继续在街上随着人流缓行,且听远处笑语盈盈,暗香浮动,似乎市集正中已经搭起了大会的台子。他们瞧见不远处有地痞流氓调戏妇女,本想上去教训,不想周遭人太多、根本挤不过去;幸而此时白日里见过的那名白衣公子及时出手,解救了那位大娘,三下两下便把地痞赶跑了。东方未明挑眉赞道:“不想原来他也是个颇有侠义心肠的人。所谓日久见人心,看人果然不能单看一面。”
傅剑寒也瞧见这一幕,好奇打听,东方未明便将之前遇见江瑜调解他人争端、认识这位“风公子”的始末细细说了一通,末了若有所思地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什么是正,什么是邪?我有时自以为为人还算不错,但和大师兄相比,又万万称不上正人君子了。我觉得江瑜年纪小小便城府极深,多半不是什么好人,但他家财万贯又乐善好施,确确实实地帮助了不少本地贫苦百姓。书上圣贤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然而江湖中又常道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岂非互相矛盾?我所见之‘不平’,未必是他人眼中的‘不平’,若是贸然出手,不就是将自己眼中的善恶、正邪强加于人么?但倘若不出手,难道眼睁睁地看着别人打家劫舍,欺凌良善?所谓的侠道,真是听上去简单,做起来万般为难。”
傅剑寒道:“我可说不出这些麻烦的大道理,只知行事需俯仰天地,无愧于心。好在傅某是个无权无势的酒鬼,断断不会有人请我去评断是非,主持公道,否则我可要出丑啦。”
“无愧于心固然好,但人心本身,却是变幻难测。比如我大师兄曾歼灭的陕北十三雁,听说他们的首领仇霸原本也是个劫富济贫的侠盗,后来被抓住一回又越了狱,从此开始为非作歹、丧心病狂。”东方未明眨眨眼,忽然兴致勃勃地问: “剑寒兄,倘若有一日,我东方未明成了江湖中人人得而诛之的大魔头,而你当上了武林盟主,会不会召开一个诛魔大会,请天下武林同道共襄义举,杀恶贼?”
傅剑寒脱口而出:“不会。”
东方未明佯怒道:“剑寒兄真不够意思!你都当上了武林盟主了,却连个诛魔大会都不愿帮我开??”
傅剑寒无奈地捏了捏他的手指。“……我知未明兄本性良善。假如真有这样的名声传出,多半不是受奸人陷害,便是遭遇了巨大变故,以至于性情大变。倘若不能为朋友查明真相,还以公道,至少需搞清楚传言的来龙去脉,在事情不可挽回之前亲身去询问,或者邀战一场;事前不加以阻止劝解,非要等到尘埃落定之后才去喊打喊杀,这等行径,如何对得起‘兄弟’二字?”
“你又知我本性了?或许我的本来面目便是蛇蝎心肠,凶残成性呢?”东方未明空着的一手五指成爪,嘿嘿狞笑。
“傅某先前四处游历,时不时也会抓些流寇盗贼去换酒钱。”傅剑寒轻笑道:“那些真正的恶人,往往都是极度自私自利之徒:只认自己的想法是对的,只有自己的利益是重的,而轻贱他人的感受、愿望乃至性命。我知未明兄心中远远不止自己一人,还有逍遥谷的师父师兄,还有许多兄弟好友,还有不知几位红颜知己€€€€”
“我哪有什么红颜知己……”东方未明头转向一边,嘴上倒是说得轻佻,“红衣知己倒是有一个。”
傅剑寒停下脚步,双目直直地瞧着他,看得东方未明面似火烧,脖子都快扭抽筋了。他一时失神,肩膀便被人撞了一下€€€€一转身,却见撞他的竟是一位绝色佳丽:其人乌发如云,香腮似雪,螓首蛾眉,美目流盼;头上插着金钗步摇,流苏颤颤,美不胜收;不仅东方未明一个,但凡她身边五步之内的人都张大了嘴巴傻愣着,只怕连习习凉风都能凝止不动。
“……果然是一位出尘绝艳的佳人。”那女子道歉而去后许久,傅剑寒方才出声道。东方未明缓缓回神,自己也觉有些不好意思,挠头傻笑两声。
“世间竟有这般神仙似的人物,只怕连江南第一名……只怕连香儿也……嘿嘿,杭州陆兄倘若知道我非但见过香儿,还见过这样一位美人,只怕连肠子都要气绿了,非跟我绝交不可。”
傅剑寒掏出酒葫芦饮了两口,“东方兄风流倜傥,自非一般人可比。”
“嘿,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傅兄还不是与天下三绝艳之一的夜叉有过一夜对饮之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