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明] 拔旗英雄传 第15章

傅剑寒差点把酒从鼻子里呛出来。东方未明伸手从他那里夺过酒葫芦,也灌上一大口。“……扯平啦?”

两人相视而笑,笑声越来越大,以至于路过的白衣公子本想上前招呼,又被吓得退回来,自言自语道:“两人脑子都不好使?”

傅剑寒在江湖中混迹多时,也并非全然不知风月。回想当初,自己仿佛确实对那个在林中邂逅的神秘女子有过朦胧的好感;后来知晓了她的身份,受到她的取笑,心中也不过是淡淡的怅惘罢了,只要随未明兄在酒馆痛饮一番便可烟消云散。他当时以为这便是所谓的儿女情长了。虽有遗憾,但男儿志在四方,焉能困厄于此?

直到几个月前从南边的无名小镇仓皇离开,他几乎是硬生生地以双腿日夜狂奔回洛阳,才体会到那种全然陌生的、刀劈火燎般的煎熬。好不容易冷静下来,他一面恨不得马上掉头去找人,一面又偏偏半步也迈不开。最后只好日日把自己浸在酒馆里。但想再见到挚友的焦躁之情,却是无论何种烈酒也冲不淡、浇不熄。

他心中不断问自己:未明兄待你这样好,你为什么不敢见他?

正因为他待我如此……才不敢。

他又想,若是去见未明兄,他因为之前的种种无礼之举怪我,我该如何劝他、求他,令他回心转意?

未明兄开朗大方,并非斤斤计较之人;何况先前他能为了我……又岂会真的与我割袍断义。

但是即便未明兄还愿与我为友,我便知足了么?

傅剑寒交友甚广,而东方未明其实只是最近几个月方才熟络起来的酒友之一。但人心总是偏生偏长的,即便是傅剑寒也不能免俗。虽然对不住许多旧交,但他就是偏爱东方兄这个入门晚、鬼主意多、江湖阅历还浅的少年。

为什么呢?因为他活泼、机灵、够义气,看着顺眼?好像都对,又好像都不对。

他们也曾无话不谈,也曾一较高低,也曾互相掩护、联手抗敌,以为烧过黄纸的拜把兄弟不过如此。但后来事情为何又起了变化?

他想到那一夜的东方未明……自己恍惚做了一场大梦,梦中人虽然咬牙含泪,却始终以那样关切的眼神注视自己;仿佛本该落在自己身上的一切伤痛、一切苦楚,都恨不得以身相代。

傅剑寒觉得自己好不容易明白了一件物事,转眼又弄丢了。

也不知哪一日,他正迷迷糊糊趴在酒桌上,忽然有人拍了拍他,笑问:“下雪了。今夜可是除夕,少侠还不归家么?”

……他扔下钱袋,抱着酒坛便往逍遥谷走去。

哪怕未明兄骂我是无情无义之辈,在我身上戳几个透明窟窿,傅某也认了。

但他又讥诮一笑€€€€傅剑寒啊傅剑寒,事到如今何必还要如此虚伪。你明知未明兄绝不会打你骂你,更不会用剑刺你。

未明兄只会说,那夜之事是不得已而为之,望剑寒兄不要怪罪,今后我们还是朋友。

那之后的事情,傅剑寒只记得一幕幕无声的画面……有时是东方未明嘴巴一张一合地和他说着什么,有时是他躺在自己身下满面泪痕,有时是他马尾一跳一跳远去的背影……到底事情是怎么变成如今这般的,至今有如做梦一样。或许他就是运气太好;只怕上天嫉妒,今后还会让他遇上连串的麻烦。

积蓄了许久的雪终于似盐粒一般€€€€€€€€地降下。东方未明和傅剑寒再次执起手来,磨磨蹭蹭地往前面挪去。隔着珠帘般的细雪,遥看高台上美人如云,灯花似火,仿佛世间最美的景色,都已流落此间。

【完】

【第三卷 春水】

第一章 一、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傅剑寒远行而归时,杜康村刚刚酿好一窖新酒。他一路行来,但见洛阳近郊杂花生树,群莺乱飞;未见村口,老远便嗅到一股淡而悠远的酒香,顿觉轻功大成,身轻如燕;脚下每窜出数丈才点一次地,三呼吸之后,人便站到了酒家门口。村里远近闻名的美人儿杜鹃被突然出现的人影吓得一惊,一见是他,登时眉开眼笑。

“傅公子回来啦€€€€”

“是我。店家,麻烦打十斤杜康。”

“好嘞€€€€”

馋了好久,果然还是这里出产的酒最醇。傅剑寒一边大碗豪饮一边听村人闲聊,听说不久前洛阳城刚刚评出今年的牡丹花王,竟是个年纪轻轻的后生,种出的火炼金丹嫣红纯正,品相俱佳,连白马寺的灵相禅师都赞不绝口。又有姑娘家羞哒哒地说着悄悄话,说这位新晋花王不但精通花艺,样貌也是极英俊的。另一名年纪较长的妇女却道,小哥儿俊归俊,却有些傻气,获奖之后激动得话都说不利索,什么感谢父母,感谢师长也就罢了,居然连隔壁的恶霸和家养的花猫都谢,只怕脸长得虽好,人却是个不中用的。

傅剑寒把脸藏在酒碗之后,边饮边乐。

自从年初发现他被天意城的杀手盯上,傅剑寒曾应邀在逍遥谷借住过一段时日。他一向识大体,知进退,除了荆棘有时看他的眼神有些犀利,与谷中众人都处得融洽非常。然而东方未明在谷里时却分外谨小慎微,人前人后都不敢与他有半点亲昵的举止,连称呼都变回了“傅兄”“东方兄”,生怕叫师父或两个师兄瞧出端倪。他私下对傅剑寒道:“你我虽两心相投,光明磊落,但这事儿万一传扬出去……总归不太光彩。师父年事已高,谷拳荆剑在江湖中又极有名望,我这个做师弟的,总不好污了逍遥谷的名声,连累他们面上无光。”

傅剑寒苦笑道:“那你打算瞒他们一辈子?”

“这倒不必,我有一计。”东方未明贼兮兮地笑起来,“其实逍遥派的先人,一位天山灵鹫宫宫主、一位西夏王妃,为了同门师兄弟争风吃醋几十年,斗得昏天暗地,为何还未成为江湖中的笑柄?只因江湖人一提到这两位,想到的首先是北冥神功,小无相功,八荒六合唯我独尊功€€€€这些个惊世骇俗的功夫,不说震古烁今,至少也能横行当时了。所以我只要不断修炼,再多干些扬名立万的大事,当一身修为足以傲视天下时,谁还敢说三道四?就算要说,那也得说,我的功夫好是逍遥谷教得好,个人举止不端是我自己不学好,这才不至于拖累同门遭人耻笑€€€€”

傅剑寒听他说了一通歪理,哭笑不得。然而两人方才互通心意,也着实不忍令他在师门中为难。傅剑寒本性虽正直,但毕竟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与意中人夜夜抵足而眠却不敢有半分逾越,时候一长,不免也觉憋屈得慌。何况本身也是定不下来的性情,因此只住了十来天,便以外出访友为名,向逍遥谷众人辞行。东方未明似乎也明白他的意思,只说:“走远一点好,就是要让那伙杀手摸不到你的踪迹。”

此一去便是一个多月。他一路见过雪融江涨,杨柳新发,蛰虫始震,北雁南归,虽不会吟诗作对,也觉胸襟涤荡,意气勃发,长剑随性使来,更觉得心应手。只是心中时时会想:“这一处景致,若能与未明兄对饮几盅,实在畅快。” “这一招若是未明兄见了,不知会起上个什么名儿?” 心中有此挂念,自然走不出太远,也就在嵩山附近兜了个圈子;一来一回间共创出了三四式见所未见的新招,自己也颇为满意,迫不及待地想在东方未明面前试演一番。

傅剑寒饮罢结了账,又拎了两坛新酒,本欲往逍遥谷而去,转念一想还是先回自己的茅屋看看,最好再洗洗一身风尘。不料还未走到家门,便瞧见一个熟悉的蓝衣人影背靠一块大石睡在路边,石上生满了青苔。那人双腿盘曲,脸色酡红,衣襟大敞,怀里也抱着个酒坛。他赶紧放轻了脚步,不料蓝衣人耳朵却灵,蓦地惊醒抬头,乌溜溜的眸子转向这边,随即把空酒坛一扔,从地上蹦了起来。

“比一场?”

“来。”

傅剑寒卸下长剑,却从身边折了两支开满桃花的树枝,抛了一根给对手。蓝衣人嘻嘻一笑,桃枝在手中挽出几个剑花,顿时有几片粉色的花瓣从枝头落下,打着旋儿飞舞;忽然一剑从花瓣正中刺出,正是逍遥剑法的起手式“月射寒江”。傅剑寒用桃枝自下而上将他的“剑身”挑起,但蓝衣人变招极快,腰身一拧,不知怎地便换成了一式“青龙啸天”。傅剑寒清叱一声“小心了!”手中桃枝如行云流水般依次使出自己新创的几招,竟全是弃守抢攻的招数,逼得蓝衣人回剑格挡,真气激荡处花瓣如雨般纷纷扬扬。傅剑寒使得兴起,出剑越来越快,若以蓝衣人一个月前的剑术之能,必定已经无法应对,只能腾挪到远处乱扔暗器;但这一次他竟分外沉着,招式看似杂乱无章,却每每出乎意料,攻敌不备,不受傅剑寒的速度左右。两人战至七八十招,都出了一身冷汗,心中暗暗钦佩对方进步神速。忽然蓝衣人钻到空子,利用桃枝上的小枝杈与傅剑寒的“剑”卡在一起,两根桃枝各自受内力所激,啪的一声同时拧碎了。

蓝衣人弃了树枝,伸手拂去身上的花瓣,笑道:“剑寒兄真不是惜花之人。”

傅剑寒无奈笑笑,“未明兄剑术大进,恭喜恭喜。不知可是无瑕子前辈又传了一门新功夫?”

“非也非也。” 东方未明得意洋洋地伸了个懒腰,“这可是我自己悟出来的。那日见傅兄在酒馆与刀中鬼鏖战,经任兄提点,小弟便想起了独孤九剑的传说;什么行云流水,任意所至,什么无招胜有招,这些道理江湖上谁人不知,然而又有几人能做到?倘若无招胜有招就是那么简单,岂非不懂武功的人随意拿着把剑乱挥,便能胜过习剑多年的高手了?显然并非如此。所以无招应是精熟剑招后返璞归真的境界,因为人剑一心,没有招式穿凿的痕迹,所以令人难以捉摸,是对手眼中的‘无招’,而非当真无招。小虾米前辈自创的野球拳,大约也是这般的道理。方才我使得仍是逍遥剑法和太王四神剑,不过我已经无所谓每招每式的界限,只凭着自己的心意和剑寒兄的剑意随心所欲地使出,似有若无,似乱非乱;这一招,便叫作’乱剑式‘。”

傅剑寒抚掌道:“好名字!未明兄果然是武学奇才,道理说得通透。”

东方未明摆出一副谦虚的嘴脸,摆手笑道:“哪里哪里。和剑寒兄还差了一截儿。剑寒兄方才后面使的几招很妙啊,以前从未见过。”

“的确是我最近新创的剑招,也算融汇了一些心得;不过傅某才疏学浅,连个名字都没想出来。不知可否请未明兄赐名?”

东方未明回想了一下,用手臂比划着方才见过的新招。傅剑寒走到他身前,伸手握着他的胳膊摆弄了几下,又和他细述那几招的真气走向,用意所在。未明听得眼睛渐渐眯缝起来,小声道:“……你是不是放水了?按照你现下所说的这几招的用法,倘若方才手里拿的是长剑,只怕我身上早就多出几个窟窿了。”

傅剑寒赶紧道:“没有没有。这些招式本来便尚未完成,我也只是边用边想;经未明兄一提点,方觉还有可改动之处。”

东方未明嘴里唔嗯了几声,思索许久,方道:“这一招大气恢弘,别开生面,不妨叫‘横空出世’……这一招气势磅礴,颇有有进无退之感,可叫‘破釜沉舟’……这一招快捷无伦,想必杀得对手惨烈无比,可叫‘流血漂橹’。”

傅剑寒半张着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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