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想来,我们到底是从何时起就被盯上了呢。”东方未明叹气道,“在江陵渡口,袁兄、柳兄、沐兄纷纷过来与我等结识,其意皆不在我,而在傅兄吧?而自从船头吟诗对上了切口,青城派的两位师兄便心知肚明,天意城已经派出了高手€€€€他们必须配合他的行动。”
白术绷紧了全身肌肉,望着沐天的目光充满了难以置信。“难道说他是……他就是……”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东方未明道,“枭中藏木,而水边落木,又暗含‘萧萧’之意。其实沐兄从一开始便告诉了我们他的身份,简直称得上光明正大了。”
沐天微微一笑,“东方兄谬赞。”他的模样未变,改变的只是目光神态,给人的感觉却一下子从温润儒雅的读书人瞬间变成了渊€€岳峙的内家高手。
白捕头失声叫道:“萧……萧远志!你是阿远?!!”
“白叔叔,你不认得我了?小时候你还抱过我呢。”沐天道,“我父亲说过,他在六扇门中有一位至交,是位姓白的捕头,名字可有意思,和我一样,是一味药……若是萧家遇上什么困难,这位白叔叔是个可靠之人€€€€”他话说得亲热无比,然而联想到萧家的遭遇,反令人毛骨悚然。
白术浑身发抖,几乎想藏进东方未明身后。
“萧家出事的时候,白叔叔,你在哪里?”
“我……白某当年外出公干,事发多日后方知惨祸,追悔不已……”
“那之后呢?你可追查到凶手?”
“白某无能……上面说此案除了十二连环坞,还与天意城有关,追查太深,必有祸事……”
“无胆鼠辈。”
沐天脸色一沉,抬袖一道劲风向白术射来。东方未明挥掌相迎,两股掌力在房内正中激起烈风般的气流,将饭桌上的碗筷杯盆扫落一地。东方未明倒退两步,大口喘气。沐天却“咦”了一声,看向自己的右手,似乎对未明能接住他这一掌十分意外。
几乎在同时,柳人英身躯一软,从凳子上栽到地下。舱中的其他人也纷纷跪坐在地。王蓉发觉自己四肢无力,连刀子都拿不动了,再看东方未明稳稳地挡在他们前面的背影,惊道:“小师哥,你€€€€”
东方未明双眼紧盯着沐天的手脚,头也不回地道:“抱歉啊师妹,这家伙太难对付,我只好用了一点小手段。”
傅剑寒以剑支地,艰难地挺直腰背:“东方兄进门的时候摆弄过香炉,原来便是为了此刻€€€€”
沐天也踉跄了一下,笑道:“又撒谎,又下毒,东方兄弟,你可实在不像什么名门正派的弟子啊。”
“对于你这种毫无人性的家伙,用不着讲什么江湖道义。” 东方未明摆出了天山六阳掌的起手式。
“哈哈哈……我可是在夸赞东方兄呢。名门正派有什么好?都是一群自命清高,假仁假义之辈。什么少林武当、刀剑天山,有几个不是藏污纳垢的所在?” 沐天视线扫过瘫在地上的两名青城派弟子,笑道,“我混迹江湖些许年,看得上眼的正派人物只有一个半€€€€那一个嘛,是百草门的怪医沈鸩,此人医毒双绝,敢做他人不敢为、不敢想之事,实在是一位奇人;那半个嘛,就是小兄弟你了。你虽然功夫不行,但是有脑子,在武林白道之中,可算难得得紧。”
东方未明听他如此抬举自己,心底隐约有些飘飘然,但也赶紧压住。“这位……萧兄,你和水贼有血海深仇,这个我懂,可是水手老郑、孙员外一家,还有昨日的那对大盗,跟萧家有何仇怨?你动辄灭人一门,他们的亲眷子女,岂不是也要找你报仇?!”
“说得没错。”沐天淡然道,“朝廷剿匪不力,遗漏了许多残党,才会酿成我萧家的惨剧;而那群水匪一时疏忽,不曾确认我的死活,这便种下了他们自己的祸根€€€€冤冤相报,何时有穷?因此萧某做事,必定做绝,一家子老小都死干净了,自然谁也用不着惦记着寻凶报仇。这样一了百了,大家干净。”
“……胡说八道!照你这么说,天下人都死绝了,岂不才是最干净的?那你自己怎么不死?你自称痛恨水贼,干的勾当却比他们凶残百倍;丧尽天良,滥杀无辜,却又偷偷摸摸,装神弄鬼,还不如真正的大盗有种€€€€咦。” 东方未明突然心中一慌,察觉了自己的疏忽。
“看来你也想到了。”沐天不嗔不怒,从袖中掏出了一枚碧绿的药丸咽了下去,身子立刻站稳了,“杜老四既然是我杀的,萧某自然也是用毒的行家;怎能不会些解毒的手段呢。”他话刚落音,挥袖便劈出一掌。东方未明已经领教过此人的掌力,心想解毒之后威力只会更大,不敢硬接,便以一式“阳歌天钧”借力反震。不料沐天发掌后整个人也凌空飞起,从空中又劈一掌€€€€二掌内劲相叠,如海潮一般层层挤压涌上。东方未明此时退无可退,身后就是被悲酥清兰毒倒的众人,只得以“阳关三叠”、“六阳融雪”等招化解掌力。但沐天出掌愈急、身法愈快,转瞬便攻到了眼前;忽又化掌为爪,趁他变招不及,一把提起东方未明的腰带将他扔了出去。
东方未明身子狠狠撞在舱室的壁板上,背心剧痛,猛喷出一口血沫。自从杜康村……不,自从在少林寺与利空法王对阵后,他还从未这样被人单方面吊打过。而且对方甚至不是武林中的前辈尊夙,而是看上去没比自己大多少的青年。
但眼下已没有思考这些内情的余裕;沐天将他扔出去后,并没有趁势追击,而是向躺在地上的王蓉和白术逼了过去。他五指抓向白捕头的天灵盖,眼看即将得手,蓦地一道寒光穿掌而过,剑尖从他的手背透了出来!
沐天因为剧痛大吼一声,右手缩回,左手一击拍向地面€€€€但傅剑寒已抽回剑身,从地上一跃而起;他长剑一抖,连攻对手身前七大要穴€€€€这几下兔起鹘落,沐天反应不及,只得慌乱闪避,退后到一丈以外;他按住手上伤口,皱眉道:“你€€€€不曾中毒?”
东方未明从墙角支持着站起身,“你有同伙,我自然也有€€€€我下的毒,怎能不事先给他解药?”
沐天不及回话,傅剑寒便提剑与他缠斗起来。他以左手持剑,虽不及右手剑迅疾刚猛,但辅以灵活的身法和出人意料的机变,仍与内力远胜于他的沐天战成平手。而东方未明立在几步之外,瞅准机会,什么飞蝗石、梅花针、离火玄冰镖,统统往沐天的要害处招呼。但沐天似乎看也不必看,双臂左推右挡,以几招类似太极拳劲中“如封似闭”、“抱虎归山”的招式将暗器都卷入掌风,反推向傅剑寒的方位。傅剑寒脚下急转,剑气将数枚暗器一一磕开€€€€一时间饭堂内针石乱飞,有几枚差点射中东方未明。
东方未明急得一面躲一面喊:“喂喂,说好的配合呢?”
傅剑寒面露苦笑,摇头不应€€€€虽然过去一时兴起也曾练过几日左手剑,但到底比惯用的右臂逊色许多,出招更无法如右手剑一般如臂指使、收发随心。沐天先前被他一击偷袭得手,自然存了几分忌惮之意,因此出掌多以试探为主;数个回合过后便渐渐大胆起来,忽然以退为进,趁傅剑寒一剑刺向膻中时,双掌一闭、将剑刃夹在当中;掌中内劲疾吐,只听一声崩鸣,一柄钢剑竟被他震作几段。傅剑寒反应再快,毕竟无剑可使,被逼得左支右拙,十分狼狈;顷刻间便被掌风刮中,跌倒在地。
沐天紧追不舍,眼看就要下杀手,东方未明又从另一侧扑来,抱着他的腰滚倒。沐天以手肘撞向他胸口,东方未明被震得滑开一步,还来不以拳脚反击,沐天已揉身而上,虎口卡着脖子,一下子将他按到地板上。
东方未明被这一击砸得头晕脑胀,眼前阵阵发黑;刹那间心头升起一阵恐慌,总觉得自己马上便要被扼断喉骨;但沐天却蓦地松了手,侧身闪到一边€€€€原来傅剑寒乘隙拾起柳人英的佩剑,险些插入沐天的背心。此刻他换用右手,虽然缠在上臂的麻布被赤色沁透,一身剑意却凛凛生威,锐不可挡。
沐天望着他冷哼道:“袁人俊用来暗算你的毒物,是在下特制的‘须弥芥子’。此毒可大可小,可显可隐,即便吸出毒血,余毒仍藏在经脉中;倘若未曾清除便擅自运功,你的右臂便从此废了。”
“一条胳膊而已,便是送给未明兄,也没什么。”
傅剑寒语调轻松,手底下出招却是一剑快过一剑,疾如流星赶月。沐天避其锋芒,脚下忽然一转,向另一侧倒在地上的几人扑去。傅剑寒原本只顾将他从东方未明身边迫开,这下便来不及封住对手的去路,眼看着沐天一把将倒在地上的王蓉捞起,扣在手中。
傅剑寒见王蓉软绵绵地倒在他怀里,只得垂下长剑,进退两难。沐天尚未开口要挟,忽听一声大喝“休伤我师妹!”余光瞧见一件物事从半空飞来;他以为又是暗器、挥袖便挡,不料东方未明掷出的却是墙角的香炉,被他掌力一震,顿时香灰纷纷扬扬、盖了他一头一脸。
沐天大怒,他强忍眼痛,也趁傅剑寒的视线被遮蔽,松开王蓉向东方未明掠去。东方未明还未从之前受的内伤中缓过来,几乎毫无反抗之力,被他一脚踏上胸口。“小兄弟,说我偷偷摸摸,装神弄鬼?我看你爱用的小手段,倒是和萧某很像嘛。”
东方未明几乎能听见肋骨咔嚓咔嚓的断裂声,但他此时反倒硬气起来,一声不吭;心道因为我自作聪明,漏算了一处,害得剑寒兄、小师妹几乎都为他所害,还有什么脸面呼痛叫唤。
沐天脚下略微放松了些力气,望着东方未明的脸,缓缓道:“……你与我确实性情相像,不过际遇不同罢了。在下小时候……也不肯好好练功,仗着几分小聪明,总喜欢投机取巧。即便为了替萧家报仇,也要借助外力。”说着从怀中掏出又一枚碧莹莹的药丸,囫囵吞下。“这种龙胆丸,能短期内压制所有的毒物,亦能大幅提高功力。” 东方未明心道但凡此类药物,对身体的反噬必也极大,但他胸口疼得厉害,说不出话。
沐天仿佛看穿了他的念头,继续道:“听说龙胆丸每服一粒,便要减去一年阳寿;这些年为了行事方便,萧某不知吃了几十粒下去,恐怕随时可能毙命。当然,萧某作业自受,也是报应不爽。”说着低下头去,直视着未明的双目:“丧尽天良?滥杀无辜?你我若易地而处,倒不知谁能胜得过谁呢?想当年……当年那伙水贼,先是杀死了佣人老仆,又杀了在下的祖父母和襁褓中的兄弟,最后当着我和我娘的面,说我父亲背叛了帮中兄弟,要按照道上的规矩一刀刀凌迟处死。我眼睁睁地看到他们割下第三十八刀,方才挣开绑手的绳子,用掉在身边的匕首将他……将我爹爹……” 他脚下加力,厉声道:“你不是很聪明么?!!你我若易地而处,你又有什么办法?!你有什么办法?!!!”
傅剑寒大喊道:“你放开他!” 他知道绝户枭只要劲力一吐,东方未明便立即毙命,因此再怎么心急如焚,也不敢妄动分毫。
东方未明本已精神恍惚,忽然指尖一凉,在地上摸到了什么€€€€船板上躺着那支从过三娘包袱里摸来的金簪,大约是方才被扔出去的时候从怀里掉出来的。他五指无声无息地握住金簪,突然使出吃奶的力气猛刺向沐天的脚背。沐天虽看上去如癫似狂,倒也分神防备着傅剑寒的剑,不料脚背剧痛,身子歪斜€€€€而傅剑寒抓住这一线机会全力刺出一剑,只听“嗤”的一声,寒刃透胸而过。
沐天身躯晃了一下,终于倒了下去。傅剑寒猛扑过去将东方未明半身抱起,满脸满身是汗,双手止不住地颤抖。
东方未明渐渐缓过来一些,推了推他,自己凑到胸口仍在起伏的沐天身边,道:“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答不答全凭萧兄的意思。以绝户枭的习惯,方才对在下几次留手,实在稀奇……其实毁了天意城的药田,是我和傅兄两人的事;为何你们好像都想杀傅兄,却一再放过我??”
沐天嘴角涌出鲜血,面上却微微一笑。他临终前的声音十分微弱,但东方未明还是听见了。
“……东方这个姓,实在是不多见啊。”
TBC
第九章 九、
舱内一片死寂。东方未明挣扎着从绝户枭身上摸出了一堆瓶瓶罐罐,还是故技重施,每种用手指蘸着舔一口,辨认出“须弥芥子”的解药,塞进傅剑寒手里;又给师妹解了悲酥清兰的毒性,这才因体力不支而昏倒。傅剑寒虽焦急万分,但自己也受伤颇重,右臂更是半点也提不起来;而白捕头因为受了极大刺激,和青城派的两名弟子一样恍恍惚惚的。幸而王蓉清醒后支撑大局,先是将船舱内外的水手船家也救醒,随后给小师哥和傅大哥包扎救治。恢复精神的众人一起收拾残局,掌舵的掌舵,开船的开船,打扫的打扫;将死者抬入货仓,两名从犯关进一间船舱看管起来。
东方未明这一睡就是一天一夜。他做了一个很长很复杂的梦,前头那些曲折离奇的过程都记不太清了,稍微有点印象的时候自己仿佛已在什么地方与多位高手切磋功夫,拳来剑往,激烈无比;对手都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什么方丈、掌门、帮主、教主等等,在他面前却皆不过尔尔€€€€剑不如他快,掌不如他烈,连拨弦一声,都有许多人前仆后继地倒下。他越打越是兴起,只觉内力源源不断地涌出,心随意动,飘飘欲仙,于是哈哈大笑,无限张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