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剑寒揭开那张象征恐怖和死亡的面具。骷髅下是一张熟悉的脸,只是额头、面颊上皆有许多淡淡的粉色的痕迹,仿佛是大片伤疤愈合后长出的新肉。有些地方仍能看见尚未脱落的血痂。他大为震惊,仿佛一盆凉水从头顶浇到脚跟,颤声道:“未明兄你€€€€到底做了什么?”
“一罐七虫七花膏而已。” 东方未明浑不在意地抚上了那些淡粉色的新皮。“我曾对照毒典调配出几种药物。这一种的效果很像天意之毒所用的腐尸烈焰水,不过比水更加粘稠;肌肤沾到少许便会溃烂,七日之内没有解药则毒发身亡。不过与我而言,却只会烧坏些皮肉。我怕光抹上效果不好,又在脸上划了几刀,再涂抹药水,方能做出面目全非的样子。”
傅剑寒听他轻描淡写地说着如何自残肢体,只觉心口直跳,响如擂鼓,也不知是气愤多些还是心痛多些。东方未明见他脸色难看,露出一个略带讥嘲的笑意,又把面具扣回脸上。“怎么,吓到傅兄了?”
傅剑寒抢过他的面具,一把扔出老远€€€€在对面的墙壁砸出一个浅浅的凹洞。“你为何……为何要做到这种地步?!”
东方未明难得见到傅剑寒疾言厉色,火冒三丈的样子,不知为何竟有些心虚,只是嘴上不肯服软。“为了在天意城眼皮底下瞒天过海,必须做得真一些。”
“天意城?可你不是入了天龙教€€€€”
“一言难尽。” 东方未明猛一矮身、干脆坐到了地上;本以为这样便能从傅剑寒手臂的钳制中脱出来,不料傅剑寒也跟着坐下,又重新把他拉到怀里。“那就慢慢说。”
东方未明被他目光灼灼地盯着,终于无可奈何,从头回忆道:“……那日我从破庙中跑出去,在洛阳城最高的楼顶上看月亮,心里乱得很。冷静下来后,才觉得破庙中听说的事有诸多无法解释的疑点。比如说,那个疯子为何刚巧会在那个时候、出现在那个地方,不觉得很奇怪吗?”
“奇怪?哪里奇怪?”
“傅兄也算是半个洛阳人。以前常在附近走动,见过这么一个疯子么?”
“……那倒是没有。”
“天龙教在中原人人喊打,一个做天龙教徒打扮的疯子,怎么想都颇为引人注目。我以往来洛阳的时候,肯定哪儿都没见过那个疯子。何况我很早就知道城南破庙是丐帮的地盘,那群叫花子不会容许可疑之人长久停留在此处。所以说那疯子出现在破庙中,定是最近的事。那么这近二十年来,他一直藏身何处?以何为生?”
“这个么,或许他一直四处辗转流浪,刚巧近日才到了洛阳€€€€”
“若说都是巧合,那被你杀死的黑衣人,又是怎么回事?” 东方未明指了指破庙外的庭院。“当日他是不是一直埋伏在外,阻止别人进入?”
傅剑寒点头不语,自己也觉得这一切都用巧合来解释,太过牵强。
东方未明仰起头,后脑勺抵在墙壁上,透过破庙的屋顶望着一小片漆黑的夜空。
“十八年前,我爹娘被武林上黑白两道的人联手追杀,因为相传我爹掌握了圣堂之钥的秘密……这一点本身就很古怪。为何武林中大小门派,都如此轻信了这个传闻?天龙天龙,天龙教原本便是由一对兄弟联手执掌的;若说天王被擒之后,从他身上只搜出一半钥匙;于情于理,另一半钥匙都应该掌握在天王的亲弟弟、副教主龙王手中吧?为何在天王被擒后的数年后,江湖中人突然把目光集中到了一个投靠天龙教又被迫出逃的卧底身上?或许龙王已经知晓哥哥没有将另一半钥匙托付给自己,而是留给了其他亲信;那当他查出那人便是我爹的时候,自然应当暗中派遣教中精英前去盘问追索,何必要与武林正道分享这个秘密?这是其一。
“从那个疯子描述的场景来看,当年的千里追杀到了最后,许多人互相争斗而死。且不说他们还不曾抓住我爹娘、连圣堂之钥的影子都没见着,怎么就自相杀戮起来;就说玄冥子暗算我爹之时,竟没有一个人出来阻止€€€€可见当时应当没有几人还活着了。这是其二。”
“……阻止?”
“你想,黑白两道虽然都视我爹娘为叛徒,然而他们真正的目的,毕竟不在人命而在圣堂之钥。我爹娘逃亡了许久,完全可以在路上将那钥匙藏在一个不为人知之处。这样即便各大门派把我爹娘逼到走投无路的境地,谁又能肯定钥匙一定在他们身上?如果我是爹爹,定会这么做;让钥匙反过来成为他们的保命符。那些人本应擒下活口,设法拷问出圣堂之钥的下落;连问都不问一句,直接杀人灭口,那万一从二人身上都没搜出钥匙,先前的争斗、厮杀、岂非空忙一场?实际上发生的事情也正是如此!玄冥子杀害我爹,或许是因为他蠢,或许是因为他和我爹早有什么恩怨;但各大门派派出的都应该是身手出众、头脑清醒的精英人物,倘若连一个人都想不到这点,不是太奇怪了吗?所以就只剩下一个可能,在玄冥子出手偷袭时,在场之人已经死得差不多了。那么为何这个目睹一切的疯子,偏偏就活下来了呢?玄冥子缘何会如此大意?”
傅剑寒略微思忖了一下,道:“你不说倒罢了,如此一说,傅某也觉得那疯子说的当年之事漏洞百出,古怪至极。”
东方未明道:“但他却也不是扯谎。若要骗人,总该编得合情合理,句句禁得起推敲,方能引人入彀;他话里颠三倒四,又有那么多明显说不通的地方,恐怕反而才是实情。”
傅剑寒心道,你这是说自己的说谎经呢。“或许……玄冥子见他是天龙教的人,所以留了他一命?”
东方未明摇头道:“即便是天龙教的人,当时也该出声阻止玄冥子€€€€因为龙王的目的肯定是让人把圣堂之钥带回去,而非杀了我爹娘了事。若此人并未发疯,回到教中后将此事告知教主,龙王岂能不大发雷霆?况且他在那一战中目睹了太多武林正道的丑态,即便一时侥幸未死,他日落到其他门派手中,多半也会被灭口。所以我认为,这疯子能平安无事地活了那么久,离不开幕后之人的细心隐瞒和保护。他也绝不是无缘无故地出现在我身边的。有人想让东方曦的儿子知道当年发生的一切,才特地送出了珍藏了近二十年的活人证。这件事的幕后黑手,对玄冥子所做的一切了如指掌;他们希望我了解真相,从此一心复仇,众叛亲离;但以我个人的实力,又不可能对各大门派的掌门元老直接报复。如此一来,我便不得不去寻找爹爹留下来的关于圣堂的线索。”他说着再次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的脸,“若想知道这个幕后黑手到底是谁,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变成那个疯子。”
傅剑寒这才恍然大悟,失声道:“那日……第二天我在庙里见到的€€€€其实那个时候就是你!!”
东方未明微微一笑,“不错。你还特地探了探‘疯子’的脉,是怕我一怒之下杀了他泄愤吧。”
傅剑寒心中泛起一丝歉疚,低声道:“……对不住。”
东方未明反而摆手道,“你不必挂心。我当时疯疯癫癫不管不顾,下手杀个把人也是寻常事。之所以放过那个疯子,是想让他帮我转移江瑜的视线,令他疑神疑鬼,不敢确信。”
傅剑寒疑惑道:“江瑜?洛阳江大侠之子?”
东方未明道:“或许称呼他天意城的少主,更为合适。”
傅剑寒道:“那小兄弟年纪轻轻,温文有礼,看不出居然是这么个人物。”
东方未明冷笑道:“他的父亲还是人人称道的河洛大侠,却既能在武林正道中一呼百应,又能暗中操纵天意城如此庞大的组织,可谓手段通天。我装成那个疯子之后,又被套上布袋,投入天意城的一处监牢。我虽看不见、摸不着,但数着自己的心跳计算时间,推断出那地方距离破庙并不太远€€€€恐怕就在洛阳,应当是个十分庞大的地底迷宫。里头机关重重,按照九宫八卦之象布阵,囚禁了不少黑白两道的江湖人。即便只用耳朵来听、用身体感受风水流动,也会察觉其中某些囚徒的内力之高,世所罕见,若在江湖上走动,恐怕个个都是震惊天下的绝顶高手。”
傅剑寒苦笑道:“我怎么想起当年日月神教在西湖湖底囚禁前教主的故事来了。”
东方未明道:“就是如此这般。你就想想,有不知多少个魔教长老,被关在不知多少个小黑牢里,都住一个街坊。和那些人相比,张强这样的小鱼小虾,自然不会引人注意;被随便扔进一座空房,连镣铐都不必戴。”
“……张强?”
“自那晚后,我换了好几个名字。这是第一个。”东方未明抬了一下眉毛。“总之,想从那地方逃走绝不简单,更难的是让一个囚徒消失还不引起天意城主的注意。这时却是天意之狂助了我。那人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若是杀人嗜血的欲望得不到满足,就会走火入魔、大开杀戒。为了让此人可以控制,天意城主许他每月月底从地牢中挑选几名不太重要的囚徒,将他们领到演武场,再赤手空拳地殴打致死。而这次,我故意做出一些挑衅的举动,让张强被狂选中。之后,我和另外三名囚犯在演武场中和狂大打出手,每个人都是拼尽全力地搏斗。最后那三人都死了,我却设法毒倒了狂。被狂杀死的人,肢体碎裂血肉模糊,根本辨认不出谁是谁,我此时脱身,再好不过。”
傅剑寒听得聚精会神,每当东方未明说到紧要处,都忍不住握一握他的前臂。东方未明觉得胳膊上都被捏出了指印,不满地推了推他的胸口,对方却丝毫不肯放松。
东方未明叹了口气,旋即又道:“我从天意城地牢脱身后,先回了趟逍遥谷。”
傅剑寒先是一惊,但立即想到前些日子还听说谷月轩大师兄与神医一同去了武当,心下一定。“你€€€€谁也没见,就离开了?”
“……我将身世之事详细告诉了师父。求师父将我逐出师门。”
“什么?!!”
“东方未明虽不是什么好人,多少也懂得知恩图报,恩怨分明。师父传我技艺,待我恩重如山;我将来为报父母之仇,不管在外面做了多少伤天害理之事,怎好连累师父和逍遥派的声名?”
傅剑寒很清楚逍遥谷在东方未明心中的分量,料想他对无瑕子说出这样的话时,必是心如刀割。但作为一个江湖游侠去寻仇,自然和作为逍遥弟子大不相同。即便为杀母之仇找上谷月轩,也有避开了“同门相残”的意思。他的这层深意,恐怕无瑕子前辈也是知道的吧。
然而东方未明话锋一转,道:“师父非但没有同意,反而……反而传了我北冥神功。他说,我的天分与大师兄、二师兄都不同,是本代弟子中最接近‘逍遥’二字的人。他相信我定能突破心障,成为逍遥派的传承人物。”
傅剑寒又是诧异,又是钦佩,道:“无瑕子老前辈,当真是有大智慧的高人。”
“我不明白……我这样的人……明明连我自己都不信……而师父却相信我。”东方未明说到这里,忽然拧过头不做声。傅剑寒伸手抬起他的下巴,见他双眼通红,一汪泪水蓄在眼眶里,就是不能落下来。
傅剑寒最怕见人哭,但如今见东方未明哭着藏着,反而更加不好受。他暗道,你若在我面前哭一哭,就是天大的事情,傅某也愿赌上性命,与你共同承担;但你却情愿将最困难最危险的事一肩挑了,连伤心难过都不愿让我瞧见。想到此处,心下也是苦涩难当。
东方未明用手掌用力盖住双眼,声音回复了从容不迫。
“北冥者,天池也。逍遥精要,犹之北冥,大舟小舟无不载,大鱼小鱼无不容。所谓江湖,不正是如此?即便一个人身上,亦即有善念,亦有恶念;更何况千万人组成的江湖?武林中的正邪人物,恩怨是非,就好比汪洋大海中的鱼虾一般数之不尽。我又怎能以偏概全,见过几个人、几幢事,就以为见识到了整个江湖?困在天意城地牢的时候,我曾想过,有朝一日,我要肃清整个武林,彻底扫除门户之见€€€€但即便我有这个本事,新生的江湖中难道就不会有恶人了?这种不切实际的理想,不管杀多少人、灭多少门派都无济于事。无论何时,这世道永远是有明有暗,有善有恶;而只要有人,妄念和争斗也绝不会停止。”
傅剑寒道:“未明兄想得透彻。难怪我觉得你武功大进。看来习武之道与做人之道,的确是彼此印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