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日,夜。
所有部署皆已定。中军大帐内的将领团团围坐,却静得能闻风声。
大战前夕,往往最为平静。每个人胸中的热血都在臌胀着,只等迎风飘来的金戈之声将它撕开一个缺口,然后逆流,奋马,去杀戮,去吞噬,去克敌,去取胜。
大帐外灯火通明。注定永载史册的一夜,漆黑的天幕已遮不住它的绚烂。
周瑜对着军力部署图深深望了最后一眼,缓缓转过身来。
面对群臣,面对这群愿意与他共生,与他同死的将领。
今夜,便将押上他们所有人的性命,孙吴的未来,做一场豪赌。
“黄老将军。”他开口,声音很稳定。
“着你驾利舰十数,引次于前,待近曹里距之内,聚众称降。待曹军松懈纳降,再举火燃船,借东风之力,一往而前。”
黄盖抱拳正道€€€€“领命。”大帐内令人压抑的寂静却被一人打破。
“不可。”语声很沉,带了不怒自威的压迫感。
众人便纷纷回头去看,却见是那从未随他们战于沙场的主公宗族,心中皆觉此人并不可靠,却又被他语音所摄,加之那一张酷似孙策的面孔,竟无端生出一股威严,便都噤声静待他说下去。
孙瑜长身而起。面向周瑜肃容道€€€€
“大都督,我知你已用计使黄老将军诈降,但曹操恐难信尔。”
周瑜眼神闪烁。他也紧紧盯着那进言之人,缓缓道€€€€
“将军,何以断定?”
“就凭我。”他目光锐利如鹰。
“若我是曹**不会信。”
本是无稽的理由,却没有人提出质疑。众人心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当年孙策尚在之时,也常常仅凭一己便下断金之言。从未有差。今日此人,却令他们有些恍惚,分不清面前站着的,究竟是何人。还是不是那战功鲜有的孙瑜。
于是,他们便俱看向周瑜。
周瑜信了。
他平静的续道€€€€“那依将军之策?”
那人抱拳,头却未低下。“称降但不待纳降。曹军不会纳降。他们会在我军尚未起火之时,乱箭射住船只,火便不能起。只有趁他们观望之隙,即刻起火,着人控船疾速而下。”
众人皆哗然。连周瑜都是轻轻摇头,面露为难。
“不可。”他目光瞬了瞬,接道€€€€
“如此,是置黄老将军于险地。”周瑜清楚,若是不待纳降便举火将船烧燃,再以很快的速度冲过去,虽较为保险,可防曹军临事反悔,但船上的人,是必须一直控船不得离开的。如此,很可能要将命都搭进去。
“哈哈!”
孙瑜却忽然大笑。
“将军百战死。惧者尚苟安。”他抽出腰间佩剑,横胸而持€€€€
“在下年少德薄,却自认孙氏一门,万无偷生之理,只应马革裹尸还。此番战事我军水陆并进,不才请都督允我一个陆战先锋,剑如军令。如不胜,便将我头颅拿去罢!”
“允他!”
本都是血性男儿,被孙瑜这一番话说的血脉贲张,还不待周瑜点头,已有人吼了起来。
周瑜未语,只轻轻颔首。眼里有什么在燃烧,噬天暗地。
记不清已有多久,没在临战之前,被谁点燃。
黄盖却没有望向周瑜,只是紧紧盯着那豪言之人,觉得自己仿佛看到了什么。
孙瑜便也看向他。
“黄老将军。”他顿了顿,轻轻道€€€€“主公不在,孙家现只我一人,可否能容在下问你一句话?”
黄盖说不出话,只点了点头。他明白了,他看到一个人的影子。
“黄公覆。”
他站着,周身散发出的气势已笼住了所有听他讲话的人。
“可为孙氏一死吗?!”
那说话之人语声激烈,已几近低吼。
“老臣……”黄盖却已经哽咽。他回到了那些峥嵘岁月,身边伴着的,是他们攻必胜,战必克的少年将军。
他俯身而下,以首顿地。
“万死不辞。”
忽然,几乎整个大帐的将领俱都跪下。雪白的披风,连成一片。
“臣,万死不辞!”
他的目光却已恍惚。望向周瑜,后者只是抬头紧紧盯着大帐穹顶。
周瑜闭了眼,深深吸了一口气。
甲子。风起。
江北的曹营已隐在了重重船阵后,只隐现出一些模糊的影子。黑压压的艨艟巨舰便如暗夜中择人而视的妖魔。
曹操于中央楼船上临风而立,望着这从未一见的宏阔船阵,如此气吞山河的景象,历来是由自己所造,以后,也还会由自己所造。
忽的,眼中出现了一队船只。由远及近。
他想起前几日细作来报,程普与黄盖在军中大骂周瑜,全然失态。
他亦想起自己是曾允了黄盖的请降书的。
对此事,却终是半信半疑。
“降!降!降!”
那十艘船上众人齐声鼓噪,身处船阵中央,也听得明明白白。
从旁副将问道“丞相,可纳降?”
曹操眯了眯眼,却止了他。他看着那队走舸愈加的近了。亦愈加的快了。
太快了。满载了兵器军士的船,怎会如此快。除非……
曹操瞳孔倏然睁大。
“放箭射住!”
来不及了。他的眸中已映出了火光。
那十艘快船已经变作了十个巨大的火球,借着东风之便,如惊雷般滚滚而来。而船上的人竟依然拉扯着风帆,以手橹加速,全然不顾已置身烈火之中。
那船上的兵士就在飞蝗般的箭雨,滔天的烈焰中控船冲了过来,他们口中的呼喝也有了变化。
“破阵!破阵!破阵!”
曹操只是呆呆望着。他从没尝试过这种滋味。
失败。
他从眼里的景象中,品到了失败的苦味。
“跳船!”
在黄盖的最后一声大吼中,曹军的船阵自头船起已燃成了巨大的火龙。剧烈的火焰掀起的热浪,如薄刃,如朔风,幕天席地,飞灰迷住了眼,火光吞噬了天地。
赤壁。
已经燃成了半壁胭脂色。用血肉,用兵戈,造一川烟火。
火势已不可挡。
东南风急。那些妄图拆断船间铁锁的兵卒,便成了火中焦炭。
江水已滚烫。本是锦绣山河,却变成修罗场。
“周瑜!!!!”
曹操依然立于船头,望江怒吼。却已是回天乏术。
“丞相,火势太急,要烧过来了,弃船吧!”
“你说……什么?!”曹操转过头,猛的揪住那人前襟,眼中已变得一片赤色。
“在……在下……”那副将已吓的半死,面对如此的主公,却是再无力说出半句。
曹操却松了手。
“撤。”他缓缓低头,眼中却不复方才的气焰燃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