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稚斜心知情况不妙,他当场斩杀了几个捣乱的匈奴兵士,又亲自加入撞门的队列,才让兵士的心思稍定。不知不觉间匈奴兵士仿佛找到了主心骨一般,不自觉地跟着伊稚斜来行动。
军臣单于眯起了眼睛看着这一幕,他被保护得非常好,一点擦伤都没有。他此时的眼神落在了伊稚斜身上,从这位异母弟弟的身上,他仿佛看到了自己祖父的身影。
这是成王的气量。
而这种气量,不应当在一个左谷蠡王身上出现。
而此时城门的松动更是引得兵士们欣喜不已,加入撞门的人越来越多,又连撞百余下后,木器碎裂的声音终于出现。军臣单于眯了眯眼,他翻身上马,举起了自己的骨刀,“勇士们,骑上你们的战马,拿起你们的武器,准备随我冲!”
他的突然冒头引来了大片箭雨,军臣单于全然无惧,他横刀接连劈砍,竟是将射来的弩箭斩断,男人哈哈一笑,“我们是大草原的猛士,别忘了我们才是玩弓的行家,现在,小子们,让我们来教一下汉人究竟应该怎么用弓。”
说罢,他弯弓向天,拉弓至满月,只听嗖然一响弓矢破空而出,以雷霆之势冲向天际,随后越过城墙刻意砌出阻挡下方弓矢的防护刺入了一个汉军的眉心。
此惊天一射引得匈奴军气势大盛,当下一个个举起弓对着上方反射而去,汉军当下躬身寻找掩护,此一举当下令匈奴受到的压制小了许多,此后汉军每次冒头均会有箭雨而下。
木门在撞击下发出了嘶哑的吼叫,终是在不甘的慨叹后轰然倒地,它终究无法再继续为城外的汉家男儿挡住敌人。
匈奴在付出百余人精英兵士的代价之后终于得以鱼贯而出,迎接他们的却是早已列阵以逸待劳的大汉兵士。
第141章 帝国裂变(51)下
背负三箭的兵士快马前来, 其所到之处无不城门敞开行人避让,他背后的箭矢上挂有三根红色绸带,随风舞动, 极为明显。有知情者立刻露出了喜色,“红绸报捷, 是报喜!”
“定然是边关大捷!”
信使顾不得百姓期盼目光, 他一路不做停留,直抵未央宫外, 宫门处的内侍早已接到消息对他说:“陛下特准, 你可骑马直达前殿。”
风尘仆仆的信使闻言只一点头, 匆匆随即接过内侍递来的一盏茶饮过润喉。此人长途跋涉全无休息,嘴唇干裂面上带着风霜,然而双目晶亮有神。冲着内侍抱拳谢过后, 他双腿一夹马肚,刚换上的驿马精神十足,载着他一路前冲。
“陛下!边关来消息了——”春陀先一步接到消息, 当即快步入宣室禀报。景帝本正看着舆图发呆,闻言精神一震, 气息一乱便是一串咳嗽, 但他毫不在意地站起身,“快, 快给朕更衣。”
“喏!”春陀快速拿出帝王正装给刘启披上。刘启甚至自己动手戴上了冕冠,一边戴冕他一边招手让内侍去找刘彻,“把太子叫过来,赶紧的。”
刘彻本在侧殿读书, 听到召唤须臾便到,他上手扶住父亲, 刘启紧紧握着他的手,父子二人联袂步出宣室一路向前快步走去。当他们抵达前殿之时,信使正举着竹简快步上阶梯。
遥遥看到帝王,信使拖长了音调,“边关大捷——”
刘启在看到红绸的时候心中已经有数,而在听到信使这一句后他整个人才放松下来。刘彻只感觉父亲捏住他手臂的手蓦然一松,整个人都摇晃了下,“父皇!”
已经十五岁的少年身量很高,他立刻扶住了刘启的后背,刘启只是因紧绷的精神猛然间放松而引起小晕眩,很快就稳住了身形。信使于二人面前下跪,手捧竹简口中说道:“马邑大捷,诛杀匈奴骑兵三万,俘虏两万,健全马匹六千,羊群两千,军臣单于重伤逃逸。”
“好!汉军情况如何?”刘启等不及春陀去接竹卷,自己快步前去接过,他展卷一看不过数字便喜上眉梢。
“汉军伤亡约有万人,”信使声音低了下来,“主要在马邑城内负责堵尾拦截的兵士死战不退……”似乎感觉这般说有些丧气,信使连忙补充一句,“正面遭遇时候,汉军损失并不大。”
刘启闻言沉默。
此次汉匈战争的计划他自然知情,魏尚定下的计划是通过马邑城的瓮城将匈奴大军拦腰切断,此后以弩兵削减其人数,分而破之。此举看似很简单,其中却难点重重。
汉军分为两段前后围歼,一个不好若是让其汇合到一处便会对汉军造成巨大压力。所以这次计划的关键点有两个,一个是如何将人引入,另一个就是如何不让人离开。前者需要一批死士作为诱饵,后者便只能靠兵士本身。
死伤超过一万,这个数字已经足够触目惊心。如果最后战场调查下来认定此情况为主帅可以控制但为了破敌而致,主帅可能非但无功,还要被罚。
刘彻对于这个说法很不满意,他虽然知晓依照法令却是如此,但内心觉得非常时刻当用非常之法,他在夜晚父子独处时候替这些将士说情,刘彻认为某些时候的牺牲是可以接受的。
然而刘启对他的想法进行了严肃批评,他甚至直呼儿子的名字,“刘彻,你要记住,江山之根本在于民,民之根本在于命。没有任何胜利是值得通过牺牲民众性命来获得的。你是君王,你更应该清楚这一点。”
“你是不是以为以一个汉军换来一个匈奴人的命就是合算,换来两个是赚到,三个是大赚?”
“错!大错特错!”
“哪怕是一个换十个都是亏,因为他们在是兵士之前是你的国民,而你是君父,他们是你的孩子,你永远要以不能保护好国民为耻,更不能将他们的牺牲当作理所当然。”
“而你的态度,会决定将领在用兵时候的态度。”
刘启表情极为严肃,他捏着幼子的双手,近来的沉疴病体似乎全都消失不见,刘启的双手从未如此用力过,“刘彻,永远不要忘了秦亡的教训,更不要忘了我们刘家是从哪儿来的,又是因何能够当上这江山的主人。”
“朕知道你心里头有大想法,也知道你想要去做什么。你从小就是个聪明孩子,这一点,你所有兄弟都不如你,就连你胜兄都不如你,你比他们冷静,也要更为心狠。”
“这是一件好事,因为你是帝王,帝王就不能太过心慈。但是刘彻你要记住——”
“你所做的一切决定的前提和条件,都不能是通过压榨滥用民力得来,竭泽而渔和杀鸡取卵之事,朕决不允许你做。”
“父皇!”刘彻唤了一声,心中颤颤,他握住父亲的手,“儿子知道了,儿子日后定不敢再有如此想法,父皇您快坐下喝口水。”
刘启定定看他,半响后松开手笑了一下,“我儿莫慌,为父这把老骨头,还能再挺上几年。”
刘彻刚有几分放松,就听刘启说道:“孙武说了,行军当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难知如阴,动如雷震。”
“后一句是什么?”
刘彻好读兵书,自然知晓这一段,他立刻答道,全无犹豫:“是掠乡分众,廓地分利,悬权……而动。”刘彻忽而顿悟,他稽首而拜。
《兵法》此书前几句写的是行军,后两句则是安军,在行军的过程中如何安军?那便是掠夺敌军的财务来封赏给自己人,用利益来拴住己方人的忠心,让他们知道只要跟着自己就有肉吃。以前刘彻觉得这并没有任何问题,行军打仗自然要安抚自己军队,而如今被刘启忽然点出,他蓦然间意识到这八个字究竟意味着什么。
“战争无情,战争法则自然也是无情,你以为兵书是用什么写的?用的都是血,自己的血和敌人的血一起铸就一册兵书,为了胜利,全无束缚冰冷无比。刘彻,军中将领全都修习兵法,兵家一道,没有仁慈,没有感情,一切都是为了胜利,而你不是兵者,你是使用兵者之人。你若是不能把持住,那么……”
“朕定然会后悔立你为太子。”
刘启这话说得极重,刘彻却并不觉得受伤,他的额头触在冰冷的地板上,心里头却是一片火热,“儿子知道了!”刘彻声音带了几分哽咽,“儿子定然不会让父皇失望的。”
“朕希望如此。”刘启将儿子扶起来,“彻儿,大汉如今沉疴颇重,可以走,却还不能跑,你得慢慢来。兵者皆是凶器,不得已方可用之。兵法你也读了,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而决定是谋、交、兵还是攻城的尺子,就握在你的手里。”
他一口气说得太急,顿时咳嗽不止,刘彻立刻扑过去递水拍背,帝皇稳了稳气息,“没事。”刘启捏捏太子的手,唇畔挂着笑,眸中却带着几丝沉重:“马邑大捷,但这口气匈奴咽不下,定会反扑,不过好在军臣单于重伤,他定要收拢势力护卫王帐,多半只是小波侵扰,这事你提一句,边关将领心中自然有数。父皇没事,父皇只是有些累,需要休息一下。”
刘彻坚持没有出去,他坐在刘启身边,直到确定父亲只是睡着才松了一口气,然而这一夜之间他屡次伸手试探景帝的鼻息,就怕父亲这是因为一个心腹之患解了太过放松泄了精神劲。
如景帝所料,景帝后元二年三月一直到五月,边关骚扰不绝。好在一场大胜之后全民激昂,民间自发运送物资去北地,汉军依靠加固后的城墙龟缩不出,胡部通常只能无功而返。五月过后北胡骚扰渐歇,草原上艰难传来消息,军臣单于伤重难治,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