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种恐慌感极其可怕。
嬴柱在做太子的这些年学习了很多,他原本也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承担下这个国家的准备,到了这个时候他才发现自己错了。他不敢也不想接下这个重担。所以他这些日子将朝政推给了丞相,让继承人异人来回奔走,而自己却选择做一个孝子侍奉在父亲的床榻之前。
嬴稷年岁大了,巫医不敢用重药,病情反反复复折腾得秦王瘦了两圈。再睁眼的时候,这位把持秦国五十余年的老人终是现出了老态,显得暮气沉沉。
他侧脸看了眼双眸含泪惊喜交加的太子,以及陪侍在一旁的继承人公子异人,眸中闪了闪。
用眼神召来伺候了他一辈子的常侍,他动了动嘴唇,以气音说道:“请宗族长老来吧。”
一旁同样听到动静的嬴柱闻言发出了一声泣音。
会动用到赢家族老,便是嬴稷要选定继承人的意思。
先秦时期家天下,国主即族长,嬴稷正是赢家一族的族长。而下一任族长的指定自然要族中长老在场作为见证。
嬴稷没有说话,他眼神扫了一圈,看向了排在异人后面的赵政,他动了动嘴,常侍及时读出他的唇语,回身唤道:“政公子,大王唤您。”
“曾祖父!”原就在翘首的赵政闻言立刻从父亲背后跑了出来,扑倒在嬴稷榻边,他握住嬴稷冰冷的双手,嬴稷一看这张已经哭花的小脸禁不住勾了勾嘴角,道:“莫哭!”
“曾祖父,您一定要好起来,”赵政努力睁圆已经哭到发肿的眼睛以看清老人,“政儿的鱼现在养得可好了,曾祖父您还没吃过呢!他们都说这池子里头的鱼是仙人加持过的,曾祖父吃了一定可以再活很久很久的。”
嬴稷笑着动了动手指,他戳戳小孩的手示意他看着自己,一字一顿道:“人寿数有穷,天人难治。”
“可是那是仙人啊!”赵政本来也是不相信这些事的,但是大家都在说那池子鱼有些玄妙,他难免受到影响,“曾祖父你就试试可好?就试一下!”
但无论他怎么说,嬴稷都只是含笑看着他,不言不语,于是赵政就明白了,他哽咽一声,再也控制不住眼泪扑簌簌落了下来。
但他不舍得在此时移开视线,更害怕错过曾祖父最后的教诲,硬是顶着哭花的小脸努力睁眼看着老人,“政儿,政儿会好好长大,会照顾阿父和阿耶,也会好好养鱼的,政儿明白的。”
嬴稷的手指动了动,面上的笑容似乎更深了,他微微侧首,看向了异人,异人忙伏地跪曰:“孙儿日后定孝顺父亲,爱护子嗣,请祖父放心。”
嬴柱也跪下来:“儿子,儿子……”
嬴稷张嘴,嬴柱忙凑过去听,就听老父亲用气音只说了三个字:好好的。
嬴柱的眼泪也控制不住地落下了,他跪伏在这位他敬重了一辈子也害怕了一辈子的父亲身边闷声大哭:“阿父,阿父你不要走好不好?儿子还不成器啊,上个月您还说过儿子还不行啊,您忘了吗?”
几位族老便是在此时抵达,为首的老人看了眼嬴稷,表情极为严肃。嬴稷挣扎着张嘴出声道:“次子嬴柱,为吾操礼。”
老人点点头示意已经听到,他快步上前跪坐在嬴稷身侧,说道:“放心吧,叔爷会帮你看着的。”
嬴稷闻言微微点头,他视线留恋地扫了一眼周围,对嬴柱道:“善待……”
“儿子知道!”嬴柱哭得快要破音了,“儿子会善待宗族亲缘,也会善待父亲的臣子们,对百姓也会很好很好的,父亲,父亲您不要走——”
然而就在嬴柱说完之后,赵政就可以感觉到老人的手一点点卸了力气,他可以感觉到有什么从他的曾祖父身上渐渐抽离,他直觉不好,努力攥住老人的手指试图挽留,但是这次,十分疼爱他的老人没有再回应他。
公元前二百六十一年,这位十八岁继位,在位五十六年的秦王与世长辞。
他一生传奇,老谋深算,是无数国王和辅政之臣眼中卑鄙无耻不择手段的老狐狸;是儿子眼中最严格的父亲,是赢姓族人眼中重用外人的偏心眼族长。
也是在大秦百姓眼中那个愿意在大好局势下停下了脚步,克制住了自己进攻的欲望,回过头来稳住民生,并且压下了所有反对声浪尽心竭力推动两项水利设施的建设者,是他们慈爱的王。
无论他究竟是怎样的人,后世人又将用怎样的词汇来评价他,这位任性又狡猾的秦王都在这一日安静地闭上了双眼,离开了他尽心竭力谋划一生的秦国。
他一生轰轰烈烈,在离开的时候却安安静静。
他在之前选定了秦国的继承人、选好了辅国之君、竭力培养了下一代的子嗣、定好了未来的国策和发展计划,然后安静又从容地闭上了双眸。
第192章 战国风云(45)
当秦国发送正是文书抵达各大诸侯国后, 周边诸国一时间都陷入了一阵茫然之中。比起对于嬴稷居然真的死了的唏嘘,他们更恼怒的是自己居然丧失了这次机会, 秦王老贼果然奸猾, 他临死前都摆下了迷魂阵,护住了风雨飘摇间的秦国上下。
为何?
按照春秋战国时代的规矩,别人家的国主死了还未入葬之前的这段时间是绝对不能进攻的, 这是一个免战期,如果谁在这个时候去进攻他国,那么受到的必然是整个国际环境的谴责。
这种事情秦国就曾经干过,代价非常惨重。
那时候还是春秋秦穆公时代,膨胀了的穆公当年不听百里奚蹇叔的劝谏, 硬是要发兵偷取郑国,结果大军半路上遇到了郑国的贩牛人弦高。弦高正面秦军临危不惧, 称自己是郑国使者, 奉郑国国王之命前来送十二头牛犒劳秦军。
秦国的将领本是为了偷袭而来,闻言以为自己偷袭的目的暴露了,便没有再继续前进。但大军出行寸功未进着实丢脸,于是顺手灭了郑国边上的小城滑城。
然而, 当时滑城正是晋国属国的边邑,这其实本来也没什么, 秦晋两国当时还处于蜜月期过去后的貌合神离, 但总体来说还是和睦居多,回去道个歉也就过去了。
偏偏巧就巧在当时正是晋文公离世后还没有入葬的发丧阶段。当时的晋太子也就是后来的晋襄公得知消息后大怒,着丧服发兵攻打回程途中的秦军。晋军为哀兵士气大涨, 竟是将秦军全歼,并且掳走了秦国的三个将领。
这一支军队是秦穆公后期花费了十数年培养出的精锐部队,在之前为穆公立下了赫赫战功,却全都折在了这一场战争中。
此便是老子所言的:抗兵相若,哀者胜。
当然,秦军付出了巨大的代价证明了这一铁律之外,也给其余诸侯国提了个醒,这种不厚道的事情真不能干。
坦白说这事秦国干了别人也就翻翻白眼,但若是东方五国干了那绝对要被自己国内的人给喷死。
秦楚蛮夷之地,干什么都不让人吃惊,但是我们就不行了,否则哪里有脸去说自己是礼仪之邦?
如此,遗憾归遗憾,但各国在得到消息后也得派使者前去吊祠。
这也是春秋时代的规矩,哪怕前一秒还在打生打死,但别国国王的丧礼却还是一定要去参加,这是对自己对手的尊重,也是邦交礼仪。如果谁真的不去了,那么毫无疑问便是和这国彻底交恶了。
但是参加这一礼仪的团队数量以及所携带的礼品仪仗队便是看各国情况了。
在赵楚先后被秦国打垮之后,秦国如今正是整片华夏大地中当之无愧的第一大国,诸侯派来吊祠的仪仗队可可谓是前所未有的盛大。
前来参加葬礼的使者几乎都由各国太子或者相邦担任,派来的人员车马数量也极多。而秦国的邻国韩国更是由韩王亲自穿着丧服亲自前来为秦王吊唁,这行人在抵达秦国后均是由公子异人代为接待。
秦国的新王表示他要为父亲守孝,一应俗物自然只能交给他的继承人处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