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看到公子异人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时候心态都非常微妙。除了韩王和楚国的春申君,其余各国派来秦国吊唁之人个个都曾经出访过赵国,因此非常“凑巧”的,这些人异人都曾经见过。
不过是在他还在赵国为人质的时候。
只可惜今非昔比,他的身份不单水涨船高从小可怜成为了大秦国的未来继承人,更是一手打破了当年六国的连纵算盘之人。
正是因为他,才使得秦国在长平之战后并未进一步衰败,反而借机去各家狠狠抓了好几把羊毛。
在来的路上众人说起这件事的时候还唏嘘不已,表示万没有想到当年竟是看走了眼,错将狡狐当做了白兔,但当时唏嘘归唏嘘,他们也没想到如今公子异人甚至能以一个绝对高位和平等的态度迎接他们——外交礼仪上,迎送人的身份应当同宾客基本相当,而异人能够取代范雎站在这里,就是说明他的确坐稳了继承人——也就是秦国准太子的位置。
不过在场众人的涵养功夫都足够优秀,虽然在心里头恨不得将这个破坏了他们天赐良机之人挠上几下,面子上大家都还是能够露出和善微笑的。
而除了对公子异人外,燕赵两国的使者彼此气氛也颇为微妙。
此二国本是盟国,曾经还相挟攻齐。
然而此前不久,燕王观赵国于长平之战后国力空虚想要占便宜,便派大军进赵鄗、代两地,赵军派廉颇、乐乘为将直攻入燕都城下,燕王不得已只能投降并且割五城相赔,遣太子丹入赵为质,赵国方才退兵。
有了这一场战事,二使者之间的气氛便多了几分尴尬在,当然主要尴尬的是燕国。燕国使正是将渠,他此前在燕国派兵想要攻打赵国之时竭力劝阻,然未被燕王采纳。战后为了表示友好,燕王便任用其为相,但尽管如此站在赵国使者平原君面前也难免气短。
但好在平原君只是冷哼一声,并未当面发作的意思,显然众人都颇为顾忌此地为秦地,不愿表现出彼此塑料兄弟情给秦人看热闹。
秦王嬴稷年事已高,早在十数年以前他就已经开始修建陵寝,如今寿数尽了也不算仓促。整个悼念仪式都办得有模有样安安稳稳,没闹出什么事情来。这时候大家也不敢闹事,就怕招惹到疯狗状态的秦国。
丧礼由太子安国君负责操办,这并不在众人意料之外。但当看到安国君出现的时候也有不少人在心中暗自松了口气。
家天下的时代,主持葬礼的必然是下一任的继承人,现在既然由安国君来主持葬礼,那就说明他的族长之位就已经稳了。
他们在之前其实还真的挺怕秦国出了哪匹黑马继承了王位的,毕竟对于他们而言,一个平庸无能的秦王比起一个充满野心的秦王要好应付太多。
但如今真的看到安国君站在高台之上,他们心里头又有些不是滋味。
安国君平庸,他能够安然站在台上必然是秦王嬴稷为儿子铺好了所有的路扫清了所有的障碍,他方才能安稳继承。
这无疑又证明了嬴稷的老谋深算。
六国的有心之人在列位之时便扫过了文武百官,想要辨认出秦国如今的政治动态,并且试图从其中读取那么一些秦国内部生出动_乱来的苗头,然而看起来什么都没有。
秦国臣子领头的两人还是白起和范雎。看上去这二人态度还颇为亲密,将相相合……真是最难搞的情况了。
嬴稷选择落葬的地点是咸阳东侧的芷阳,在骊山西麓的高地。
赢家人的太庙本是在雍城,俗话说先秦讲究墓庙不两立,而庙的地位要高于墓,古不祭墓便是由此而来。
既然赢家的庙在雍城,那么如果嬴稷葬在咸阳,岂不是难以吃到香火祭祀?但无奈,葬地首遵死者的心愿,嬴稷既然选择了咸阳,那么大家也只能尊重这一点。
对此,众人也不是没有猜测的。
雍城的位置是极西之地,那儿是秦国最早的落脚点,而在献公年代,献公就将陵墓的位置选择在了咸阳弟圉,较之于雍城位置东进了许多,而此时秦国还未迁都咸阳。
自此以后,他的儿子孝公、孙子惠文王、曾孙子悼武王都选择了在新国都附近安葬,仿佛这就代表着老秦王们如同接力棒一般步步东进一样。
秦王秋日崩,入葬这一日便选择了冬至。秋收冬藏,冬日四季的规律中便是肃杀也是安葬的季节,也是卜卦而出最适合的时间。
这一日,自咸阳原到芷阳被白色所覆盖。
白茫茫的雪地里,咸阳人自发穿上孝服在路边设祭为他们的王送上最后一程。送葬的队伍安安静静,街道边却是连续传来奏乐之声,是老秦人拿着他们的乐器犹如接力一般呜呜咽咽奏响的一曲葬曲。
而出城后,六国使者惊愕地发现,自咸阳城一路前进,路边均是有秦人自发祭祀恭送,稀稀拉拉的队伍一看便知并非是官方组织,而是私人祭拜。
此前,自王陨的消息传出后,秦人便自四方而来想要入咸阳为嬴稷送行,浩浩荡荡约有万人。
但当时一则是落葬的日子还未卜算出,另一个是为了避免有不轨之徒借机闹事,范雎没有允许这些人入咸阳城。后安国君知晓,他感念他们对父亲的情谊,命人在城外为他们搭建帐篷,白日可入城自由采买,夜里却要出城居住。
如此无奈之举的原因是咸阳城内的住宿空间有限,需要为各国吊丧之人预留,秦人对此都表示非常理解。
而自消息传出到如今秦王下葬近两月的时间内,这些秦人便固执地待在咸阳城外,一直等到现在,他们候在了咸阳城到芷阳的路上,为秦王披麻戴孝。
他们带来了今年秋收时候收获的最好的粮食作为祭品,他们知道这是他们的王最想要看见的。
而其中最为特殊的是从蜀郡而来的蜀民,秦王过世的消息自然尚未入蜀,这些人本是带着是家乡出产的丰满稻穗,受族长之命来寻在咸阳留学的自家公子报喜的,哪知走到半途便听闻了噩耗。
而现在,他们由各家公子带领为秦王披麻,以这些依托蜀郡水利工程保护而产出的稻穗为贡品,真心诚意地感谢这位做了大好事的秦王,也告知了秦王今年没有来得及知晓的消息——
“大王,今岁蜀地丰产!”
“吾等水田今岁亩均产稻三斛。”
“蜀人谢秦王大恩——”
当灵柩经过时,他们纷纷发出泣音。安国君作为继承人手持白幡坐在四面敞开的车上,他被此景所感,双眸含泪扶辕回礼,以谢这些蜀人及时告诉父亲这一消息。
为秦王送行的道路绵延数里,直到芷阳陵外被兵士阻挡为止,当嬴稷的棺椁自他们面前消失,送行的秦人纷纷发出了哭泣之声,便是奏陨之人也难以控制呼吸,乐声断断续续呜咽不断。
场面一派悲戚,这种发自人心的悲伤令随行的六国使者无一不动容敛色。
和嬴稷的身份以及功勋不同,他为自己修建的陵寝十分朴素,陪葬器皿和用具亦是不多,堪称薄葬。
安国君亲自为父亲填上了第一捧土,此后,赢姓族人纷纷接上,送了他们老族长最后一程。
按照嬴稷的心愿,他的陵墓上垒土不过三米,待最后成型后,他的陵墓看起来甚至比他的母亲宣太后的陵寝更加小巧。
待到六国之士回国时纷纷对此发表感慨,其中尤以和秦国关系最为复杂的楚国为重。
一同出使的楚国臣对春申君道:“ 真不知秦王究竟想的是什么,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一生在其母之下吗?”
“老夫却不如此认为啊。”春申君黄歇长叹一声,他坐在马车之上遥遥看着一片素裹的田野,感叹道“这却是老夫见过的最为奢靡的一场丧礼了。”
“奢靡?”臣子不解,春申君微微摇头不愿多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