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通常都是很美的,这只白狐美得尤为有仙灵气。
白狐向他深深一礼。
【请让我死于此处。】
长久的忧愁与思念,已经几乎耗干了这只狐的生命。白狐蜷缩在祭坛前,丰盈的尾巴深深环绕自己,模仿被某个人抱住的情景。狐的声音也美,轻而温柔的讲述她与阴阳师的故事,全不在意听者是邪神。
【现在世间的裂隙都不在了,他不是很有天赋的人,所以他的保护只能持续几十年。】
【但……几十年之后,会有我们的孩子接手一切。】
狐慢慢抬起头,眼里有星花,就像他曾在那一夜见到过的一样。
【我们的孩子,晴明。】
狐不再说话,枕着尾巴,枕着爱过的温柔的梦,在黎明到来前逝去了。早露打湿她无瑕的皮毛,蛇神突然心生恻隐,抬起手,可他自己也即将退回狭间里去了。
狭间的囚徒,终究什么都做不了。
裂缝轰隆隆合起,酝酿着明年的祭祀,他看着狐的身体渐渐散出花开样的微光。光明之中,白衣的阴阳师微微而笑,向白狐伸出手——
他们一起在永恒的光明里依偎,含笑,散作飘零的白花。
白花飞舞过数年,最终落上同色的白发,月夜下,年幼的阴阳师慎重而警戒地望着他,斩下白发与他交易。
【您与源氏的约定,还望告知。】
花期已至。
第198章 梦境·大晦日天羽羽(
白发的阴阳师在他的祭台前,培育起很大一片花圃, 四季开花。那时候阴阳师已经掌权, 背靠藤原, 联络贺茂,整个平安京都在他的掌控之下。
不知他怎么跟源氏说的, 这一年的祭祀,巫女并没有被送到台前。
他好奇不已,一条一条往外面丢蛇, 源氏以为他生气了, 一边告罪, 一边小声骂阴阳师。
“安倍晴明在搞些什么?!”
“说是自己准备祭品,结果现在也没到!”
“若是邪神发怒了……”
叽叽咕咕, 叽叽咕咕, 活像一群小斑鸠。他们的咕咕咕自动被蛇神屏蔽, 蛇神望着不远处那灿烂的花, 看得出花枝本不想往这个方向倾斜,但是被阴阳师劝过了, 也就统统倾向祭台一边。
他的心情跟花一起灿烂起来, 甚至于, 微笑。
这样等,要他等多久都等得。
阴阳师并没有让他等很久,他听见有人在山间跑的声音。阴阳师真是个不讲究的贵族, 不怎么坐在叫做“车”的鸟笼子里,而是展翅的、飞着的, 穿过花枝重重向他而来。
人群之前,源氏家主的眉心深深蹙起,几乎要开口训斥,不知怎么硬生生忍了。
“小混……晴明,你准备了什么祭品?”
“自己做的一点小东西。”
阴阳师卖了个关子,径直走上祭坛,无数鹌鹑在下方望着他,小声咕咕,又不敢上前来。
所有蛇立起身体,爬行类不带感情色彩的竖瞳凝望着阴阳师。阴阳师深吸一口气,散开衣袖。
“请您收下,这次的祭品。”
花瓣撞击的声音如瓷,阴阳师散开的衣袖间,点点盈盈的花瓣飘舞而出,折射着微光,晶莹剔透的飞入狭间的黑暗之中。他正躺在巨大蛇骨之上,只觉眼前忽然一阵光,他撑起身,晶莹花雨从他头顶缓缓洒落,落在他头顶和身上。
“不是真的花……我找不到能在狭间生存的花……”
阴阳师好像有点歉意,又突然抬起头来。
“但是,绝对做的像真的一样!姿态,香气,还有开败……”
“大概能维持一年的时间,之后会因为狭间的侵蚀失效。”
“您还……满意吗?”
霎时间群蛇躁动,天顶上巨大的俯瞰之眼睁开到前所未有的程度,邪神降临祭坛,卷着满袖瓷一样的落花,张口露出森森的獠牙——
阴阳师一把按住他的头,表情冷漠。
“您喜欢就好,力量免了。”
他们越来越熟悉。
每一年的相会,阴阳师都会带有趣的新东西来。阴阳师实在擅长揣摩人心,神的心思也能驾驭,所以每一年他都很高兴。
时光对于神而言是没有意义的东西,一眨眼又一眨眼,阴阳师逐渐不再对他使用敬称,甚至敢从他这里讨蛇鳞。
“其实到现在,我的本体已经很少在平安京活动了。”
他枕在阴阳师腿上,祭坛之外早已花木葱茏,悠闲地勾动尾巴。
“光哥也是……阴阳师果真是会引起人恐惧的一类人啊。”
岁月流逝,强大的阴阳师容颜不老,他望着阴阳师一如当年的面容,没什么实感。
“我作为人类的一生,从时间上推算,也将要结束了。”阴阳师抚着他头顶的鳞片,突然轻声问道:
“蛇蛇,你想要我的身体吗?”
他瞬间睁开了眼睛。
“不是开玩笑。”阴阳师笑道,“父亲的阵能起效多久,我心里有数。再说,源氏与你的约定,也是要履行的吧?”
阴阳师低下头,静静注视他的眼睛。
“要不要试试我呢?”
“飒——”风吹过繁花,花瓣滚了一地。他直起蛇身,鳞片部分竖立,盯住阴阳师的眼睛。
他不做声,示意阴阳师还有收回之前那句话的权利。
不要对神轻易许诺,因为约定了就必须履行。
“那就约好了,明年的今日,我会按时来找你。”
阴阳师却笑着站起身来,拂去衣摆的落花。此时已经是黎明时分,狭间即将关闭,数不尽的星花在阴阳师头顶浮游。
“我的保护会比父亲更长久。”
“天下依旧太平,光哥不必献祭,你也会拥有一具合适的身体,去看看这个光明灿烂的世界。”
一箭三雕,诱人的回报,代价是一个安倍晴明。
真划算。
当他从阴阳师的身体中睁开眼时,他冷笑着这样想。身边的蛇魔捧了水镜来,他隔着镜子,触摸这张秀雅的面容。
没有七孔流血,眼底甚至残留着微微的笑意。
生平第一次,他走下祭坛,触碰了阴阳师为他种植的花木,继而漫游这个广大的世界。阴阳师将一切处理得非常好,几乎没有人记得安倍晴明的存在,晴明成了一个模糊的概念,存在于平安京的传说当中。
其间他遇到了源氏的家主,对方看起来想拔刀把他斩了,最终硬生生按捺下来。
他并不太能理解这种复杂的感情,对方时时派人盯着他,这也没什么所谓。一年之后,他在源氏家主密切的监视之下重返祭坛。
对方后脚就到了,眼神复杂痛恨。
旁边的蛇魔似乎感觉到他的鄙视之情,忙不迭殷勤的向对方脚下“呸”了一口表示不屑。后反应过来的蛇魔几乎捶胸顿足,连忙跟上,一串呸呸呸之后,源氏家主脚边的草地被剧毒侵蚀,滋滋作响。
他那这具风花雪月的身体翻了个白眼,转身走回狭间。
“八岐大蛇!”源氏家主在他身后咆哮,“你要违反与那个小混蛋的约定吗?!要再次颠覆世界吗?!”
听着外面几乎彻底没有了贵族风度的骂声,他慢吞吞化成蛇从那具身体里钻出来。然后凑到那具身体面前,专注的端详了一会儿,尾巴轻轻地拍脸。
那具身体的指尖微微一动,睫毛抖动几下,骤然睁开。
阴阳师茫然的看着他,似乎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还能醒来。
不是约的一年吗?他甩着尾巴,用阴阳师的身体出去玩一年,源氏的烂账抹了,狭间不再搞事情,没问题啊?
阴阳师缓冲了一会儿才慢慢明白他的意思,当即说道:
“可……”
他掏出一个阴阳是给他做的球球来,因为狭间力量的侵蚀,这个球尽管妥善保存,也支撑不了长时间。
可什么可?一年的磨合,从此阴阳师也是能短暂蹲在狭间的人了,来玩球吧。
蛇尾巴灵活的颠着球,颠了几下,见阴阳师仍旧一脸震惊,他用尾巴挠了挠头。
不喜欢玩这个?
他把球妥当的放起来,头上亮起一个小灯泡,下一秒就变成人,眼明手快从哭喊着四散奔逃的蛇魔中抓出好几条,一大把攥在手里。被抓住的蛇魔立刻如一根面条一样软了下来,伤心的小声啜泣着。
那我们来玩这个?
他灵活利落的把蛇魔打了个结,阴阳师不动;他于是又把蛇魔扯扯长,打了个花团锦簇的高难度结。
可好玩啦,你不玩吗?
阴阳师默默地抓起一条蛇魔,打了个死结。
踏着一地打结蛇魔,阴阳师神情恍惚的跟他告别,外面的光明流淌进来,却始终流不到蛇神所在之处。
蛇神却仿佛听到了瓷声,细细碎碎,纷纷扬扬,他每个梦里都有的场景——
阴阳师从狭间外面的光明中探进头来,宽袖舒展,将襟怀里的花瓣叮叮当当撒向他。花瓣下落如一串发光的小铃铛,嬉笑着落在他深色的鳞片之上。
不惹人厌的喧闹,触手可及的光芒。
他知道外面的人将祭祀他的日子称之为大晦日,那是新年的前一天,万马齐喑的黎明前。他本应独享这份漫长的侧目与畏惧,可阴阳师叮叮当当的来,在他面前清脆合掌,弯起笑眼。
【新年初诣~】
【神明啊,请庇佑我吧~】
如此便是几十年。
荒芜的狭间中自始至终都有下落的花雨,拂在他鳞片上,如什么人的手,然后所有斑驳的光与影重新被眼前的火与浪填满。
阴阳师的手抚在他颈侧,衣袖飘飞,折扇指向之处,一一被巨蛇如山岳般巨大的身体碾碎!塔楼破碎坠落,金发男人身如火焚,在重重蛇影之中狼狈溃逃。阴阳师不得意,也不怜悯,只在眼角眉梢流露出不加掩饰的自豪之情。
“吾之天羽羽……”阴阳师轻声叹息,天空中的蛇瞳被抚了鳞片般微微一眯,继而空前大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