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你答应舅舅,以后不许背着人爬上爬下。”
田蚡看了看外头明媚的阳光,又抱起刘彻,道:“走,舅舅带你出去踢球。”
刘彻第一次踏出房门,又黑又圆的大眼睛一阵转动,周围的景色其实记忆中都有,但真正走到其中又是另外一番滋味了。
屋子不大,一厅两室,家具很矮,室内都铺了席子。走到户外,便见一个园子,蜿蜒的石子路,两边均种上树,翠绿的枝桠顶端有嫩黄的新芽儿,看着就能感到浓浓的春意。
田蚡看刘彻盯着树瞧,以为他又想淘气。
“你娘亲早就嘱咐过我不许你爬树了。蹴鞠也一样好玩。我们到那边空地上耍,舅舅教你倒挂金钩。”
“我才不想爬树呢。”刘彻奶声奶气地说。
田蚡倒也相信小刘彻是诚实的,只是十分认真地张望了一下:“那树上也没结果子。”
“……”刘彻皱起脸,暗暗叹了口气,小孩子么,不是玩就是吃,和自己的智商高低与否没有直接的逻辑关系,不气,不气。
田蚡又道:“今儿个来得匆忙,没带什么吃食,改明儿给你带你最爱的柿饼。”
每天清粥填肚的刘彻立刻高兴起来,问:“真的?”
“当然。”田蚡看着小刘彻精神的模样,脸上满是笑意,这让他的眼睛看上去更小了。
将至晌午,一宫婢寻来,是专门照顾刘彻的半夏。半夏比王美人身边的知秋还要小些,进宫才半年,性子活泼,和田蚡说话的语气甚是熟稔。
“殿下,田郎官,美人差我寻你们用膳。”
“这就来。”田蚡将一身臭汗的刘彻夹到怀里,刘彻挣扎,试图给自己争取一个比较有男子尊严的姿势,然而他毕竟力气小,短胳膊短腿的,看上去反而像是和舅舅闹着玩,把宫婢们看得都乐了。
厅内,王美人跪坐着,见他们回来也没站起,亲戚之间没讲虚礼,嗔怪田蚡:“我就知道你又带他出去了,这么大个人,怎么还和彻儿一般胡闹?蹴鞠在外面耍耍也就罢了,还带到宫里,前儿个我刚教宫婢把鞠收起来,你又拿出来,我的椟匣漆器又要遭殃了。”
“舅舅输了球,还耍赖。”刘彻借机告状。
“那是舅舅让着你。”王美人让刘彻过来,笑着给他整理衣襟,不以为然地教育儿子。
“还真不是,这小机灵鬼假装跌倒,不过那招燕归巢倒是真把我给唬住了。”
说话间,饭菜已经端了上来,宫婢报的菜名倒是好听。
青龙卧雪——白饼上搁几棵碧绿的青菜。
芙蓉碧水——韭菜炒鸡蛋。
鸳鸯烩——炖整鸡。
以及再次摆在刘彻面前的彩玉长寿粥——葱花瘦肉粥。
“待你病好全了,才能吃其它。”王美人是下决心给顽劣的儿子一个教训,美目一瞪,本来欲夹给刘彻的鸡腿儿立刻回到了田蚡自己的碗里。
刘彻只好闷声吃粥。
其实,有荤有素在汉代已经算是不错的一桌饭菜了。
寻常百姓饮食的仅有一道菜:葱汤麦饭。不仅仅因为肉类昂贵,经济负担不起,还因为地里常见的蔬菜本来就只有三种:白菜,韭菜,葱。
二十一世纪再常见不过的番茄在17世纪才被认为无毒,又过了一百年的时间,由伟大的意大利厨师做成菜肴;玉米在古巴老实地等着15世纪的哥伦布去发现;土豆还在南美洲安第斯山脉呆着,它买的船票是16世纪的西班牙航班……连胡萝卜、大蒜、黄瓜都要汉武帝亲自派张骞到西域运回来。
而现在,是公元前154年。
番茄炒蛋,金沙玉米,土豆泥……这些家常菜刘彻这辈子都吃不到了,恐怕只有清明节他的子孙后代们扫墓祭祀的时候才能见上一见,前提是考古学家们足够幸运能够找到他的陵墓。
穿越个毛啊!
如果刘彻知道皇帝食案上也不过这几个菜,他一定会这么说的。
可此时,他误以为菜色简单只是因为地位不受重视的缘故,便一边捧着自己的小碗,一边听娘亲和舅舅说话。
“怎么又短了银钱?”王美人蹙着柳黛弯眉,先前为弟弟求郎官之职就耗费了不少,没想到位子还没做热又要使钱。
“你当我想把积蓄喂给那些白眼狼?”田蚡放下筷子,努力说服姐姐,道:“只是官场来往,上下打点都少不了这银白物什,咱家家底子又薄,只好每次短钱了都往姐姐这里跑。姐姐也不必心疼,舍不着孩子套不着狼,这次刚好有个外放的差事,有人来求我,因我是能在窦婴窦大人面前说上话的,可窦大人的眼界又高得很,礼若轻了,不讨好还招记恨,以为我怠慢了他。所以,只好求助于姐姐了。”
王美人问:“外放的差事,好歹是一地父母官,俸禄可观,怎的便宜了别家?”
田蚡辩才极佳,习过盘盂古卷,又善于经营,在郎官中人缘极好,要想在外地某个官职并不是难事,可他志不在此。
田蚡瞥了眼小外甥,王美人寻了个理由让宫婢们都出去了,见刘彻埋头用饭,心道不过是个三岁孩子,什么也不懂,就让他留在身旁。
田蚡这才压低了声音,推心置腹道:“外放容易,回京却难,困于偏远州县苦熬个十年八载,也未必及得上在京师经营数月。如今太子之位还空着,薄皇后无子,众皇子均有机会,姐姐难道不想搏上一搏?我在长安,也能给你们帮衬帮衬。”
“原来你存的是这样的心思……”王美人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她沉默半响,对门外候着的知秋吩咐道:“去把我塌下的红漆匣子拿来。”
第三章 牛刀小试
入夜,王美人和往常一样哄小刘彻睡觉,刘彻无奈地躺在床上装睡,内心飙泪:这才七点啊!
“美人,今天陛下是不会来了,歇下罢。”知秋轻声说道。
王美人并没有立刻离开,道:“彻儿还小,爱踹被子,伤寒又是极易复发的病症。你去把机杼抬来,我在这里守一会。”
这一会就是大半夜。
田蚡带走了王美人的整个匣子,那差不多是王美人在汉宫里的全部积蓄,她只好像寻常百姓家的妇人一样,防线织布换钱。
知秋进来催过两回,可王美人十分坚持,反而责怪她开门的动静太大,打发她去歇息,生怕吵醒了刘彻,知秋无奈,也不敢让主子忙着自己去休息,只好和半夏两人备着热水,轮流伺候。
闭着眼睛,刘彻可以清晰地听到丝线和木头摩擦的轻微声。
处在被女子养活的境地,他没有资格指责王美人城府深沉野心勃勃,利用儿子争夺地位。实际上,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如果没有一丝进取心,刘彻反而会看不起对方。面对那把龙椅的诱惑,有多少人能够不动心?
他看到了后宫女子的心机,这是她们赖以生存的技能,但同样,他也看到了一个母亲爱护幼子的艰难。
听着规律的机杼声,刘彻渐渐进入了梦乡。
隔日,太医令丞来瞧,宣布刘彻终于病愈,终于解了禁的刘彻又恢复了活泼机灵的常态,生龙活虎得令半夏头疼。
“我的小祖宗,你又捣腾什么呐?”半夏疾步跑来,因为跑得太快而两颊发红,气息不匀。
她蹲下来,飞快地夺去了刘彻手中的木杵,和小皇子大眼瞪小眼。
“还给我。”刘彻伸出小手讨要。
“不成,不小心打到手怎么办?”半夏连连摇头,“还是奴婢来。”
昨儿个小主子就缠着她,硬是要她去厨下(即厨房)讨要黄豆和杵钵,半夏拗不过,只好顺从,要了一碗豆子。刘彻当时很高兴地把豆子放在水里泡了一夜,今天一大早,就把泡好的黄豆放进钵里,用杵击打。
刘彻坐在一旁看着半夏捣豆子,叮嘱:“磨细点,我要拿来吃的。”
半夏本来没有当真,以为小主子只是好玩,没想到三岁的刘彻十分认真地看着,难得有耐性地看她把黄豆磨碎,并且时不时地添些水。
如果是寻常宫婢,顶多敷衍两下,暗暗嘲笑小孩子古灵精怪,可半夏年纪小,性子活泼,又是新进的宫,棱角没有被规矩完全磨平,她半是逗弄半是好奇地问:“殿下要做什么吃食?”
“不告诉你。”
“殿下不说,奴婢怎么帮你呢?”
“说了你也不知道。”刘彻语气不是卖弄,而是十足的无奈,他才发现自己处于一个连豆腐都没有的蛮荒时代。上回偷偷溜进厨房,见到的食材种类十个手指头都数得出来。无论宫中厨吏的手艺如何了得,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材料就那么几种,烧出来的菜色花样也多不到哪里去,刘彻很快就吃厌了。
好在黄豆是中华大地上土生土长的作物,而刘彻前世有个家庭事业两手抓的秘书,有一回误将家里制作豆制品的小抄混进了资料里,被他看到,他觉得有趣,就回家试了试。事后还与秘书讨论心得体会,大大拉近了和下属之间的距离。虽然此后他经常在下班时间里受到煮妇一族的骚扰,让丈夫们频频怀疑自家的墙被爬了。
半夏不知道刘彻的思想在21世纪转了个圈,只觉得小主子整张脸都皱起来的模样很有趣,她低头一瞧,发现钵子里的豆子已经磨成了凝胶状。
“这可怎么吃?”
刘彻回神,说:“离吃还早着呢!要把浆放到锅里烧开,煮好后用纱布包裹住把浆挤出,再把过滤好的浆用大火反复熬煮,才能做成豆浆。”
半夏心想反正手头没有活干,把小主子哄高兴了才要紧,也就把刘彻领到厨下,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按照他说的做了。
还没到饭点,正好是得空的时候,厨吏厨娘们纷纷过来瞧热闹。
有放肆的宫婢笑话半夏:“黏糊糊的,怎么吃呀?不是殿下又想出了什么捉弄人的法子,要把这些混进御膳里吧?”
半夏恼怒地跺脚,正欲辩驳,却被刘彻叫住:“浆要流出来了。”她只好恼恨地瞪了对方一眼作罢。
“都围在这里做什么?又在躲懒,想挨廷杖不是?”这时,厨下掌事的厨宰李嬷嬷到了,她赶跑了围观的宫婢,面色不虞,对半夏把小皇子带到这里玩耍不以为然,嘴上却没有说什么,只是为求稳妥,向刘彻请了安后也在一旁守着,以免出什么岔子。
“有嬷嬷指点,我就感到腰板直了,做什么都有底气。”半夏嘴甜,说了几句讨喜的话,哄得李嬷嬷展颜,脸上的皱纹就像开出了一朵菊花。
不想待水开了,掀起锅盖,一股清甜的香气扑鼻而来。白白的颜色,和羊乳一样,却没有羊奶的膻气,尤其是那股豆子的浓香,令人感到格外干净、舒服。
“殿下,这就是豆浆吗?”半夏十分惊讶。
李嬷嬷是掌管厨下多年,从未见过这等吃食,比在场的所有人都能看清其中的价值,眼中精光一闪,听半夏的意思,这是小皇子的主意,不由高看了刘彻一眼,同时收敛了不耐烦,将刚才看到的步骤在心中默默回想一遍。
她给心腹使了一个眼色,宫婢立刻守在厨房门口,不让闲杂人等进来。
刘彻取出一个布包,将早就准备好的石膏粉末倒进豆浆中,让半夏搅拌均匀。
石膏在古代并不罕见,通常被当作中药使用,在汉代以前的《神农本草经》里就有记载。
“要等半个时辰。”
刘彻能感到李嬷嬷投注在自己那个布包上的灼热视线,却仗着自己的年纪和地位假装不知道,吃了李嬷嬷的糕点,愣是一个字都没有透露。
这倒不是他藏私,主要是因为说得越多露馅的可能性越大。
他怎么向别人解释自己知道用石膏做豆腐呢?
只能装傻。
时间一到,半夏立刻打开盖子,发现原本澄清的豆浆里面漂浮着一些絮状物,香气倒是变浓郁了。
“难道坏了?”李嬷嬷暗道可惜,心里又觉得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毕竟一个小孩子能做出什么举世罕见的美食来?不过,做豆浆的法子可用,估计也是瞎猫撞见了死耗子,被小皇子胡乱折腾出来的。
豆浆中出现了豆花,刘彻让半夏找了个方形的竹笥。汉代瓷器还没有盛行,盛食物的容器多是木头或竹子做的,只有贵族显赫之家才使用铜器或漆器,宫中的厨具也是竹制的居多。
浆倒入模具后盖上盖子,用一块石头压紧,又过了一个时辰,白花花的豆腐就新鲜出炉了。
半夏看刘彻的眼神已经是完全的崇拜,这小妮子的心里,大概觉得天子不愧是天子,生出的儿子也沾了龙气,比邻家巷子里的小孩都要聪明。
她毫不犹豫地按照刘彻的指挥,做了一个小葱拌豆腐和一个脆皮豆腐。
“剩下的半块送给嬷嬷吃。”
“谢殿下赏赐。”李嬷嬷喜不自禁,让半夏捎了特供给窦太后的糕点回去,反正太后年纪大了,平时也用不了那么多。
回到住处,王美人正在纺线,她的头上只斜插了一枚玉簪,身上半点装饰也无,罗裙亦是极素的颜色,料子八成新。如果不是知道自己身处宫闱,刘彻会以为他走进的只是一所民居,对他温柔笑着的是一位普通的母亲。
“娘。”刘彻轻轻唤道。
王美人愕然看着半夏提着的食盒,转头瞅瞅天色,比平时略早些,但也无碍,便吩咐左右:“用饭罢。”
“诺。”
“怪不得今日不贪玩了,原来是厨下里有了新菜色。”王美人细细听了半夏对两盘新菜的介绍,喜上眉梢,美眸中似有无限风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