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宫在长乐宫内,王美人,不,这时候应该称王皇后了,也搬进了椒房殿。
远离了美人娘,刘彻这回算是断了奶的孩子,换了监护人不说,连行事规矩都骤然严厉了起来。
他的新监护人,姓司马。这让刘彻终于在这个陌生的时代找到了一丝违和感。
司马迁啊司马迁,轮到我做皇帝你的小弟弟就保住了。
原本太傅的职位也轮不到五大夫司马谈的头上,无奈前太子老师窦婴还称病罢工,有学识有背景的听说了刘“彘”与地痞流氓厮混的名声都不敢接这个职位,没学问只有背景的景帝本人也瞧不上,最后不得不在有学识没背景的大臣间挑选。
司马谈学问是顶好的,师承于时下天象学家唐都,观测日月星辰,习道论干黄子,擅黄老之术,年轻时为收集典籍观测天象走遍大汉山川,可算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
缺乏资历这个问题很好解决,景帝为了让太子老师拿得出手,终于圆了司马谈升官顺便发财的梦想。基于司马谈所学,用心良苦的景帝特地发明了个官给他做——太史公(注1),不仅职掌记录,卜算凶吉,还搜集并保存典籍文献。
如果说掌管天禄阁和石渠阁的田蚡是皇家图书馆管理员,那么司马谈就是皇家图书馆馆长。
连跳几级荣登为太子党,官运亨通,只要不变天,可谓买了一份人身财产安全与养老保险。恰逢儿子满月,取名为迁,司马家可谓双喜临门。摆酒当晚,景帝下旨赏赐,朝中大员悉数到场,顿时司马家门庭若市,显赫一时。
司马谈应征上岗,他很快就发现太子并不如传闻中那般任性愚钝,反而十分聪慧伶俐,往往一点就通,还能举一反三。品性方面,太子的表现也令司马谈满意,没有丝毫骄纵之气,尊师重道,待人有礼,即便是对下人也格外宽厚,遵守尊卑规矩之余,没有过多的架子。只是太子有个天下所有稚子都有的毛病——贪玩。这从昨天学会的内容今天却背不上来这一点就能看出来。
太子不是不懂,也不是漫不经心,而是没有用功。
为了让刘彻的心思集中在学习上,司马谈可谓煞费苦心,他当然不敢像李敢抽侄子那样用藤条招呼当今太子未来皇帝,他的办法是——跪!
“常使民无知无欲。使夫智者不敢为也。为无为,则无不治……则无不治……不治……”
这不,太子殿下背书又卡壳了,原本席地而坐的司马谈不紧不慢地站起来,一撩下摆,双膝一曲,眼见着就要膝盖落地。
热爱人民教师的大好青年刘彻哭丧着脸,仿佛他才是真正要跪的那个,他眼疾手快,立即扶住自己的老师。
“罚抄多少遍,您发句话。”
“太子殿下,微臣无能。”上回也是这句话,上上回也是,上上上回……
司马谈暗怒:抄书抄上瘾了还!
“哪里哪里,明明是学生愚钝。”
“太子殿下……”司马谈还想劝说,《道德经》头三篇就学了半年,他如何向天下百姓五湖四海交代?
“先生,您再不起来,我给您跪下,成不?”
未来天子只跪一人,那便是当今天子,而景帝心疼孩子,除了祭祀等重大场合,压根就不舍得委屈了儿子。
司马谈只能哀戚戚地站直身体。
“两百五十遍。”比上回多了五十遍。
“……善。”
刘彻在心中默数三下。
一、二……三!
“三”字刚落,只见田蚡一如往日进门,亲热地拉住司马谈:“下官研读《地方志》,有诸多不解之处,还望太傅指点。”
说他溜须拍马也好,说他勤勉好学也罢,反正田蚡经常来太子宫报道,一见顶头上司便笑脸相迎,使司马谈有种自己被景帝请来不是为了教儿子,而是教他小舅子的错觉。
没有特别的旨意,皇家图书馆天禄阁和石渠阁的藏书是禁止外带的,司马谈又是实打实的文人个性——永远无法对学问说不,心忖太子抄书也抄不出什么问题来,便半推半就地从了田蚡,投身知识的海洋去也。
待二人离去,候在殿门口的半夏快步进来给刘彻更衣:“多亏了田郎官帮衬,才能拖住司马大人。”帮刘彻换好平民装束,半夏叮嘱道:“殿下这回出宫可要准时回来。”
“放心吧,明日早上不学射骑功夫,得了半天假,罚抄书的内容早就在昨天夜里写好了,只剩下多出来的五十遍……唉,总有一天我要发明印刷术。”刘彻嘀咕。
“若是太傅回来,便说我回含丙殿歇息了,如果是娘亲来探望就说我还在抄书,不抄完不得休息。”
太子宫有三殿:含丙殿为太子起居之所,甲观为太子习武之地,画堂为太子修文之处。也多亏了住处够宽敞,若是找不找人可以说去了别处,一时半会找不到说不定就忽悠过去了。
“该称皇后娘娘为‘母后’了,若是被旁人听去,定要笑话殿下。”半夏提醒。
刘彻笑笑,这“旁人”指谁大家心知肚明。宫内宫外的流言他也听过不少,无非是想坏了自己名声,太子不贤,能者居之,为将来夺位做好铺垫。
自从自己得了太子之位,那些亲戚看自己的眼神都透着诡异,尤其是窦太后那对极品母子,心心念念全是把自己的脑袋踩下去。刘彻知道自己有疑人偷斧的嫌疑,可皇宫终究是个能对“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这句话做出最完美诠释的地界,还是有点防人之心比较妥当。
到了这里也已三年,刘彻认可的皇家亲戚也只有美人娘和明君爹而已,特别是前者,其余皇子都要尊称她为“母后”,如果自己这个亲生儿子也和这么叫,那和同父异母的兄弟有什么区别?
那些皇子侯爷对刘彻来说,还不如灌夫、李陵来得亲。
“殿下读书要是有出宫玩耍的一半心思,区区一篇《道德经》早就背下了。”
半夏平时绝对没有那么多话,刘彻心中一动,问道:“是不是谁和你说了什么?”
“殿下英明,”半夏回道,“其实也不然,只不过皇后娘娘听说殿下总是挨罚,差知秋过来旁敲侧击了几句。娘娘知道殿下还小,管教突然严厉起来多少有些不适应,静不下心来读书也属正常。心中虽然挂念,可又体贴着殿下,不知道如何劝导才不至于揠苗助长。严厉吧怕伤了殿下的心,不留神母子生隙;宽松呢又担心殿下折了前程,为人诟病。”
他的美人娘啊就是有颗七窍玲珑心,即便登上皇后宝座也依然谨小慎微,仅仅这点,就比骄纵跋扈的栗姬强上百倍。
刘彻失笑:“既然娘亲不想让我知道,你怎么还敢说与我听?”
“后面都是我自个儿琢磨出来的,况且,殿下那么通透的人,心中有数,哪里需要我这婢子多嘴?”
在半夏面前,刘彻也不隐瞒自己的真实想法,瞅着偷渡自己出宫的李陵还没到,便说:“《道德经》之于我,不过是一本类似于游记、人物志之类的闲书。这倒不是说它欺世盗名满纸空话,它的确意义非凡,可它的意义更多的是在于修身养性上,绝非首选的治国之道。”
即便推翻了封建王朝,国人依旧深受两千年的儒家思想影响,可以说,没有孔大圣人,天朝会是另一番光景。那种文化的熏陶早就沉淀在了炎黄子孙的血脉里,刘彻也不例外。
在老子眼中,统治者是专为坏自然秩序扰乱天下祸害百姓而存在的,于是,他要求统治机关无所作为,放任百姓该吃吃,该睡睡,该生娃生娃,自由发展,达到“无为而治”的境界。
从哲学的意义来说,这项目标是伟大的是圣洁的是崇高的,可再光芒万丈的理想转化为政策落实到下面,都会受到或多或少的扭曲。老子要“愚民”(注2),本意是好的,因为大智若愚,老百姓有了小智慧小心机就会起贪欲谋私利起祸乱,所以,要天下安定,就要保持老百姓们知足常乐无欲无求的心态,不让他们知道富贵,就不会求富贵,你我他携手并进,走上一条安全环保无公害的反城市化道路。
景帝休养生息,采用老子的治国之道无可厚非。然而,刘彻十分清楚,既然卫青霍去病名垂青史,就说明将领这类人才在自己统治时期还是很吃香的,而根据经济学需求供给的关系,匈奴侵犯边境这种事的概率一定不低。到时候兵临城下,他能怀着天下大同的哲人情怀,打出“我们只有一个地球所以大家一定要好好相处哦”的横幅标语和匈奴谈判吗?
皇帝这条路,很辛苦很寂寞,但是想一想,也不是前途无亮毫无希望。
刘彻早有计较,他绝对不做第二个能者多劳大权一把抓操心这操心那最后被活活累死的诸葛孔明,到时候把儒家“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口号一传播,再用开科取士的渔网一兜,不捞上几条士为知己者死的胖头鱼来就对不起咱这张脸!
这世界什么最贵?人才!
注1:太史公是武帝时期新设的官职,位在丞相上,宣帝时期降为太史令。序事如古春秋,掌管天时星历,“近乎卜祝之间”,也就是说,太史公不仅仅是记录历史,还掌管天文、卜算。历史上,司马谈在汉武帝时期才当上太史公,其子司马迁比刘彘小十一岁。《大汉天子》中司马迁没有明确的年龄,在文中暂定为小刘彻六岁,特此申明。
注2:文中主角对《道德经》有误读,这是设定,绝非对《道德经》千古著作有诋毁之意。
第十五章 以武会友
出了宫门,立刻有一辆牛车将便装的刘彻李陵送入长安城最繁华的直市。
此时马匹稀缺,往往用于战场、驿站,代步工具多为羊车或牛车。速度虽慢,却十分平稳,刘彻抄了半夜的书,便在车内打了个盹。
“九哥,小李——”被灌夫的大嗓门吵醒。
既然是偷溜出宫,化名是理所当然的,灌夫虚长几岁,如果让他喊“小刘”他一定是喊得出来的,那不就和李陵一样憋了?刘彻鬼点子多,在自己的名字里取了“哥”字,振振有词:我将来是九五至尊,你叫声哥还委屈了?
他鲜少拿身份压人,灌夫听了也只是不爽了一会儿,没多久就又嘻嘻哈哈地勾肩搭背了。
跳下牛车,把灌夫旁边的灌掌柜惊出一身冷汗。
灌掌柜是知道刘彻身份的,就怕这当朝太子折损在自己的酒楼里误了全家性命,看刘彻动作稍大些,心尖上就会跳一下。
灌掌柜本是灌家的奴仆,自幼卖身,在一次帮派争斗中为灌家老爷子挡了一刀,灌家感念他忠心,便把他从战斗前线换下来,放到了经营家业的位置上。灌家生意黑白两道都有,赌坊这类没敢让灌夫碰,一来担心灌夫的年纪正是性格形成的时候,容易被不正之风带坏;二来他既然有了和当朝太子勾搭的机缘,自然要顾虑着些名声。于是,灌夫就被老爷子下放到了酒楼历练。
说是历练,灌夫平时连帐都不管,直接把每月的零花钱往柜台上一扔,喝到醉得一塌糊涂为止。头三个月灌掌柜还顾着小家主的体面支一点,可眼见灌夫愈演愈烈,不但喝得酒库亏空,还经常耍酒疯和酒客打闹,又是砸桌子又是摔碗的,好在都是木碗,摔不坏,可酒楼生意毕竟惨淡了不少。
心一横,眼一闭,拿着账本讨账去。
灌掌柜还特地挑了刘彻和李陵在的时候,想来有太子撑腰,小家主不会把自己活活打死罢
“老灌,根据汉律,欠人这么多钱财是要割耳的,灌掌柜,你想要他的左耳还是右耳?”李陵狠狠地嘲笑。
灌夫也不是不讲理的主,只是在兄弟面前折了面子,粗声粗气地说:“下个月补上了就是,哪来那么多废话! ”他心里很清楚就自己那点零花,别说下个月,明年都还不上。
刘彻看出灌夫的困窘,他没有直接替灌夫还钱,灌家老爷子这么做无非就是磨一磨灌夫鲁莽的性子,如果钱来得太容易,灌夫就不会长记性。
想了想,刘彻说道:“就让老灌干活抵债罢。”
灌掌柜低着头不说话,倒是李陵嘴快:“洗碗他能把碗捏成碎屑,抹地他能把石板掀起来,能干什么活?”
灌夫也不觉得李陵说错:“我倒不是嫌活累,可跑堂的每月才几个铜子儿?干到哪年是个头啊。”
灌掌柜心想:钱多钱少还不是灌老爷子一句话的事儿吗?
在场只有刘彻能听到灌掌柜的心声,他想了想,说:“我这倒有个主意,掌柜你且听听。酒楼的场子够大,不如在中间摆一擂台,以武会友,每月擂主可以获得十金彩头,打擂的每人交纳十文钱,顾客免费观看。”
灌掌柜眼冒精光,有了这样的噱头,不愁客人不来。十金看着虽多,实际上,报名参加打擂的费用和客人增加带来的利益远远超过了十金。
“不瞒公子,鄙店不乏喜静的官宦富贵人家,只怕……”
“那也好办,我见贵店的一楼雅间时常空着,想来富贵人家都喜欢在二楼歇息,空着也是浪费,不妨彻底改改酒楼的格局。”刘彻倚着栏杆,上下指点,落在旁人眼里,颇有指点江山的意味,灌掌柜更是将他的话一一记在心里,不敢有半分疏漏。
在刘彻看来,一楼二楼格局基本相同,这无疑是一大败笔,不如将顾客分为不同的档次,餐具、摆设、菜色各有不同。一楼走实惠路线,推出折扣套餐,专门接待寻常商贩,最好能接受订餐和外卖,给市集里的商贩们提供便利;二楼走高雅路线,名人字画香茗雅琴是必不可少的,菜色怎么精致怎么来,价格怎么贵怎么标,因为他们吃的不是菜,是寂寞。
一席话说得三对眼珠都快要瞪出来。
这玉琢的太子爷,不去经商,实在是我辈的福气啊……
这样大逆不道的话,灌掌柜可不敢说出口,也就心里想想。
李陵忽然问道:“若是灌夫输了呢?不是债上加债?”
“小李子,你看不起灌爷?”
“哼。”你连我都打不过。
不得不说,李陵有骄傲的资本,他学的一招一式都是沙场上真刀真枪积淀下来的,将军,说白了,就是政府正大光明聘请的职业杀手,一单生意数千条性命。而灌夫单靠一身蛮力,功夫套路只能算是二流,李陵凭着身材小巧动作灵活,和他干架也不吃亏,输赢参半。
“小矮子! ”灌夫耐不住激,“灌爷我怎么会输?你瞧仔细了,爷很快就能把债还清! ”
“好了,”刘彻摆摆手,两人立刻安静下来,听他说,“这起初的十金由我来出。”
“老灌,你可得给九哥争气。”
“还用你说?! ”
第二回来,灌氏酒楼已经彻底变了模样,远远的就能听见楼里呼喊叫好的声音。
出门迎接的人只有灌掌柜一个。
“老灌呢?”刘彻问。
“在台上操练着呢,”灌掌柜恭敬地回道,“起初擂主每日十场,场次太多,老灌被车轮战放倒过一次,现下改了规矩,只有先较出头三名才能与擂主比试。”
踏入店内,抬眼便见一竹搭的架子,上面挂有一个一个名牌,其中“灌夫”的名字赫然占据首位,名牌旁有计算胜负的筹子。和积分制差不多,古人的智慧果然不可小瞧。
刘彻飞快地扫了一眼:“李陵,怎么还有你的名字?”
“我就偶尔过来耍耍,那十金可是摸都没摸着。”李陵比刘彻自由,习武之余到酒楼串门,见台上打得热烈,耐不住手痒上去过了几招,愕然发现灌夫功力见长,对敌经验更是突飞猛进,便也养成了没事往这边跑的习惯,一来二去,打出了李氏将门的名声,竟也让小瞧他年纪的人刮目相看。他叔叔罕见地没有怪罪,毕竟不是逞凶斗狠,对点到即止的比武切磋也不反对。
擂台在大厅中间,高出地面半丈,刘彻看见灌夫的时候,他正把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举过头顶,引来周围一片叫好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