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我们却没在你手里讨到多少便宜。”
李陵心知己方一开始便处于劣势,灌夫天生神力,单手抡起木头砸人,不少禁卫头上顶着大包小包含恨而终。灌夫战死后,郭舍人的兵力仍然多过己方,若非卫青诡计跌出,胜负难料。
卫青道:“所以,我们故意在伏击灌夫的时候放开一个缺口,由他们带消息回去,郭舍人不知灌夫生死,必定弃营来救,他们剩余的兵力已经不足,少了只是填命,只能倾巢出动。”
卫青披散头发,脸上涂泥,换上灌夫的战甲,骑着灌夫的战马逃跑,一干乔装后的士兵跟在身后,直面向郭舍人冲去。李陵则在后紧跟不舍,叫喊:“杀了灌贼,为卫青报仇! ”
不料郭兔子已经到了灌夫化成灰也认得的境界,二话不说拉弓放箭,卫青及数名士兵当即殒命,所幸,战马冲散了敌方的军阵,真正踩伤了不少禁卫,给了李陵可乘之机。
双方都差不多全军覆灭,可掰开十个手指数一数,竟是卫青李陵队活下来人多一些,尽管实际上没多几个。
每人都长进不少,尤其是几位将领,其中最为突出的又属卫青,顾念百姓,爱惜民田,又能随机应变,刘彻一一告诫指点,天将明,对这次军事演习做了完美的总结。
“今天下外有强敌,内有藩王乱国,正是国家用兵之际,他日尔等手握重兵,为朝廷所倚重。切不可因私废公,徇情枉法! ”
数百人轰然应诺。
老板娘十分警惕,始终躲在暗处观察,心中断定他们绝非常人,想和当家的商量,却发现夫君不见了。
到了鸡叫时,店家终于回来了。
他不是一个人回来的,背后还跟着一帮持棍拿刀的少年。这帮人,是老板到镇上拉回来的混混。
当时社会,混混真的是青少年就业的普遍选择。
《汉书·李广利列传》载:“(武帝)太初元年,以广利为贰师将军,发属国六千骑及郡国恶少年数万人以往。”在一个郡国辖区,竟可招募到品行恶劣的流氓无赖者达数万人,也就不难想象该地治安会好到哪里。
汉代的恶少,本着以品行不端为荣以仁义礼让为耻、以赌博滋事为荣以安守本分为耻、以争讼斗狠为荣以勤劳简朴为耻、以好逸恶劳为荣以天天向上为耻、以欺压百姓为荣以乐于助人为耻、以偷奸耍滑为荣以勇敢正义为耻、以眠花宿柳为荣以守身如玉为耻、以调戏寡妇为荣以真爱无敌为耻的“八荣八耻”,他们绝大多数并非十恶不赦之徒,平日里身着奇装异服,顶多游手好闲,逐狗驰兽,为虎作伥,偶尔傍上集团家族性质的团伙,才晋级为盗墓、抢劫、杀人等恶行。
旅店老板找到的就是这么一帮人,在回来路上已经和众混混商量好,等刘彻一行人鼾睡之时,趁机向他眼中的这群盗匪/疯子/鬼怪发起攻击,一个个全绑了,送到官府,为民除害!
老板娘大吃一惊,立即阻拦道:“我看这帮客人不同寻常,他们戒备森严,武艺不凡,不可轻易动手,否则惹祸上身。”
旅店老板一听,大怒:“ 强龙不压地头蛇,敢到咱河南人的地盘上撒野,他们是恨不得早日将自己的名字刻到碑上去!就算当今天子来了,要进我这座庙,也得低头! ”
如果真出人命,估计不是开不开店的问题了。老板娘劝阻不行,又生一计。她立即搬出好酒,招待相公带来的那帮兄弟。本着酒壮怂人胆的意义,当地的恶少年们准备在行大事之前喝了个痛快,不料好酒上头,呼呼大睡,等刘彻吃了午饭,还没醒。
老板娘将杀鸡造饭,请刘彻出来喝酒道歉,将内情一一道出。众人一听,唏嘘不已,昨夜疲惫不堪,守备疏忽,要是真干起架来,死伤不定,不小心伤了皇帝皇后,那可真是万死难赎其咎。
刘彻看着一个个年轻力壮体魄上乘的混混们,打起算盘。
羽林军目前的编制绝对无法满足需要,扩编刻不容缓,只是苦于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才搁置。
恶少多半出自中等人家,小小年纪不喜读书,又不干活,要么结党游荡,要么成为纨绔的凶奴恶仆,做些催逼租税、苛索钱财勾当。他们年龄与自己差不多,十三岁到二十岁不等,社会经历见识浅薄,这个年纪本身就带有极大的盲目性和冒险性,行事有违常理,不计后果,如果不妥善引导、控制,就会酿成大祸。当时就有民谣用痛切的笔调歌道:“安所求子死,桓东少年场。生时谅不谨,枯骨后何葬。”另一个角度,他们不甘平庸,标新立异,不似寻常百姓隐忍麻木;性格冲动,没什么社会经历和复杂背景,便于控制。
这样,一来解决了社会治安问题,不用像郅都那样见一个砍一个,二来补足羽林禁卫,提升军中实力。
刘彻打道回府的第一件事,便是诏天下恶少,选其精锐。拜为羽林郎。
第五十五章 青楼再遇
长安最为人津津乐道的奇闻,便是当今天子广招羽林的旨意。
一时间,凡是岁数身量符合的少年都疯狂涌向京都,邻里忽然发现自家的鸡没有突然少掉,夜间狗也不叫唤了,出门的寡妇突然变多。
朝中官员要么极力反对,要么冷眼看戏,就等着皇帝从自己搭起台子上摔下来。
古代并非没有征用混混行军打仗的先例,只是像这样堂而皇之地收敛恶少,还是直接招入宫廷的,实乃破天荒头一遭。
即使是无条件支持刘彻的原太子党,也不甚理解他的做法,混混的名声,犹如蛀虫,不比强盗劫匪好多少。
两千名家世清白的恶少被聚拢在殿前,周围五百羽林儿郎林立,大气不敢出。他们没有才学,也没有一技之长,无法谋生,只能牺牲人品道德,靠接济、敲诈度日,小偷小摸,混吃等死。除去那些大奸大恶的,大多数人的履历都是大错不犯小错不断。而因为平时少不得逞勇斗狠,他们的身体素质、胆量气魄都远超平民。
虽然急缺人才,却也不能对质量稍有放松。刘彻重视的不是才学能力,也不是忠诚,这些后天条件都可以慢慢培养,他唯一在意的,是这些少年郎的背景,身后没有势力,今后要飞黄腾达,只能依靠自己。
所谓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要是把不良习气带到宫里,那可真就闹笑话了。
第一个下马威就是背诵汉律。每天天还没亮就拉出队伍罚站,不训练,不习武。刘彻把张汤往混混堆里一扔,让他们从汉律的第一篇《盗》开始背起。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有人抱怨、咒骂,暗地里给张汤取外号,用各地方言俗语变着法儿地问候他祖宗。然而,没人打退堂鼓。
羽林郎,得见圣颜的机会比县令还多,即便不幸被刷下来,回去也可以大吹大擂,光荣一番。
至少,宫中的伙食比偷来的抢来的骗来的都香。
背诵完全是死记硬背的方式,真正理解的少之又少,刘彻也不是非要他们个个成为狱吏,只是磨一磨他们不服管教的性子,对律法产生敬畏。
就在羽林速成班火速开张的时候,刘彻带着心腹去见念奴娇。
很巧的是,东方朔也在。
听老鸨说,他和窦婴一样,天天都来。
瞧老鸨眉开眼笑的模样,刘彻心想如果自己再不现身,东方朔的钱袋大概快要等不起了。
因为窦老太看得紧,刘彻根本没机会与东方朔接触,借此机会倒可以好好叙话。
刘彻落座,念奴娇转身,见着他眼睛一亮,刘彻含笑点头,让她不动声色继续旋转。旁有倡优奏乐伴舞,众星拱月,更是衬出她的娇媚多情。
一曲毕。
有仆从朗声唱喏:“东方先生赏金十两! ”
刘彻也掷了相同数目的赏钱。
按规矩,赏钱最多的可与念奴娇一叙,至于能不能当成入幕之宾就要各凭本事了。
“念姑娘有请窦丞相、东方先生、九公子。”
窦婴终于把视线从身姿绰约的念奴娇移到了刘彻身上,连忙收起色心,寻故辞去,他还算兼顾大局,好心给东方朔使眼色。
和皇帝抢女人,不想活了?!
偏偏东方朔还真的就不想活了,虽对刘彻礼数周到,脚却像生了根,拉也拉不动。
窦婴快速说道:“有太皇太后撑腰,你和我争风吃醋就罢了,还想欺到陛下头上? ”
东方朔失笑:“女为悦己者容。”挥一挥衣袖,留给瞠目结舌的窦婴一个背影。
屋中独留三人,一时缄默,似不知从何处说起。
刘彻深深地看了东方朔一眼,转头对念奴娇道:“念姑娘,李陵已经开始为秋蝉筹钱,只要太皇太后应允,六十万便可将赎她性命。”西汉明例规定可以钱抵罪,李家家底深厚,不像历史上的司马迁砸锅卖铁也凑不出来。
“我储蓄不多,也有十几万钱,这便去取。”
取钱也是借口,念奴娇冰雪聪明,一看就知道东方朔另投窦后别有隐情,得了刘彻许诺,便欢喜地退开。
对视良久,刘彻才干巴巴地说:“坐。”
东方朔待他如何,不必多说,正因如此,刘彻才不知所措。他们从相识到相知,不过短短半年,感情上却不下与竹马竹马的深厚,心理年龄相仿,好像认识了很久,一人提起前半句,另一人就自然地接后半段,其默契,如人饮水,旁人无法理解。
在东方朔说不清道不明的视线里,刘彻始终稳如泰山,捧起茶盏,也不喝,对着里面漂浮着的茶叶发呆。
守在门外的郭兔子等得心焦:“老灌,你说九哥会不会一怒之下把他杀了?”他从韩嫣那里得知刘彻的后悔没有早日结果东方朔的“心声”。
“杀就杀了。对叛徒还手下留情不成?”灌夫瓮声瓮气地说:“顶多赔点银子。”
郭舍人皱眉,忧虑道:“九哥心里怕是也未必高兴得起来。”
老灌不解:“为什么?”
郭兔子瞪他一眼:“痴心错付,覆水难收,这种事,哪是生死能断得了的?九哥表面上不说,心里在意着呢,东方朔转投太皇太后怀抱,不单单是皇帝失了颜面的问题。我看得出来,九哥是真心想将东方朔收为己用。礼贤下士、坑蒙拐骗,什么招数都用了,可那个东方朔就是弃之若履……”
灌夫好像明白了一些:“这就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郭兔子翻了个白眼,道:“似乎……可以这么说。”他自嘲地笑笑:“回长安的路上肯定发生了什么,九哥不提,我们也不好追问,顺其自然吧。”
屋内。
两人沉默相对,气氛有一丝紧张,却无甚压抑,像是他乡遇故知,太久没见面了,情绪激动,有千般问题万种情绪,一时间反而说不出话来。
思绪渐渐趋于平静,刘彻转动茶杯,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你最近可给我下了不少绊子。”
扩建禁卫,朝上一片反对声音,刘彻虽然不以为意,听到还是会觉得烦。
“陛下不是早有准备?”东方朔轻松地说。
“你能说服太史公,倒是出乎我的意料。”刘彻案头躺着司马谈的谏言,无非是亲君子远小人的说教,他只当温习历史典故来看。
“好说好说。太史公也是担心陛下少年得意,免不得放浪形骸。”
刘彻眼睛一眯,看不惯东方朔眼里得意的神色,朝门外大喝,故意让旁人听见。
“东方朔,你指斥乘舆,该当何罪! ”
成功地让东方朔愣住,刘彻舒坦:我让你装潇洒!让你装人品!让你装博学!
东方朔无奈。自己能怎么办?
提刀砍了?那是弑君;给他俩耳光?那是大不敬;狠狠骂他?那是指斥乘舆。
然而,要是就这么忍了,又太委屈了自己。
既然罪名都已经有了,刘彻又不会真的与自己为难,不打不骂,岂不是太对不起天下百姓?
东方朔脸一寒:“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陛下要杀要剐,草民也无可奈何,只怕因自己使陛下与太皇太后生隙,便宜了奸邪之徒。”
两人都是聪明绝顶智慧非常的人物,偏生凑在一块就像一对闹脾气的小孩,我瞧不起你你看不上我,硬要比出一个高低。
心有灵犀的和睦气氛没维持多久,就剑拔弩张起来。
“先生神卦,得祖母青睐,朕也佩服得紧。请教先生,不知你有没有算到今天那只狗眼会不小心撞到朕的拳头上?”
东方朔洒脱一笑,双手兜着袖子,站起来,打开窗户。
这么激情的戏码怎么能少了看客?
他对刘彻别出心裁的羽林速成班评点一番,讥讽:“太皇太后买断了草民的三卦,商者,诚信尔。所以请陛下恕草民无状,这卦,算不得。不过,草民就是不算,也看得出哪些乌合之众难成大器,与军对垒,恐怕兵败如山倒啊。”
刘彻一直告诉自己这是炉火纯青的演技使然,可东方朔那双满是嘲弄与轻视的眼睛就是激出了他的几分真火。
咬肌一紧,手上的杯子骤然飞向东方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