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前走了几步,胤禩隐隐约约瞧见回廊下站着一人,瞧着身形有几分眼熟,离近一看,原是方才唱戏的柳梦蝶。
柳梦蝶见胤禩过来显然也是一惊,连忙行礼道:“草民见过八贝勒。”
胤禩想起方才席间胤禟同自己似笑非笑说的暧昧话语,此时见了柳梦蝶不由也有几分尴尬,点了点头道:“柳老板还没回去?”
柳梦蝶轻笑道:“原是让我去账房领了银子便可走的,谁知道账房说今晚九爷本是要我陪上整夜的,如今不知道该怎么给我开银子,只好让我现在这儿候着,待他问了九爷再说。”
胤禩听罢也不好多言,只向他道:“那便就此别过了。”说罢就像往外走去,忽而听的柳梦蝶开口道:“今晚九爷本是要梦蝶服侍八爷的,八爷想必是知道的吧?”
胤禩脚下一停,回身道:“我九弟年少不知事,这才起了这么个糊涂主意,柳老板切莫放在心上。”他待人一向温和谦恭,便是对着柳梦蝶如此身份卑微之人,也未曾流露丝毫的不屑之色,反而以礼相待。
柳梦蝶不以为意的笑了笑道:“梦蝶乃是卑贱之躯,自然不会将这些放在心上。只是草民有一事想问,八爷可是因草民是男子之身,所以才不愿让草民服侍?”
这话问的胤禩顿感尴尬,轻咳了两声道:“如此之事,实在有悖伦常。”
柳梦蝶闻言低低笑了两声:“人间情爱,不过是你情我愿之事,所谓道德伦常,又岂能挡得桩相思’二字?总是听九爷说起八爷是最通透聪明的人了,只是在这情字上头,恕梦蝶直言,八爷的看法只怕有些偏颇了。”
“哦?那依柳老板所言,何为情字?”
“方才草民唱的那段:死和生割不断情肠绊,空堆积恨如山。他那里思牵旧缘愁不了,俺这里泪滴残魂血未干,空嗟叹。情,自当是如此刻骨铭心,死生无阻的。”
胤禩闻言含了笑意道:“这说法倒是好,只是说着容易,真到了那个时候,又岂能死和生割不断清肠绊呢?只怕不过是空嗟叹罢了。”说着,便瞧见吕联荣远远跑过来寻自己了,胤禩笑着同柳梦蝶道:“柳老板见解独到,可见不是俗人,先前是胤禩轻看你了,今日时辰已晚,若日后有机会,再与柳老板相谈不迟。”
“恭送八贝勒。”柳梦蝶含笑向胤禩行了礼,态度不卑不亢,胤禩向他点了点头,便向前迎上吕联荣一同离去了。
因着这日是十五,胤禩回府之后,便去了惠宁那儿歇下。惠宁帮他宽衣的时候,胤禩突然冷不丁问道:“惠宁,你说这情是个什么意思?”
惠宁闻言笑着帮他褪下外袍,又递上帕子道:“这可是爷在考我了?说文有云,情,人之阴气有欲者。从心,青声。”
这是《说文》里的原话,从释义上可以说是一字不差,胤禩笑了笑道:“我倒是忘了,你在闺阁中时就喜读诗书,这个自然难不住你的。”说完便笑着岔了别的话去,然而胤禩心里却清楚,这绝非是自己想要的回答。
“四哥这也去了将近四个月了吧?”惠宁突然话锋一转,向胤禩问道。
“恩,怎么想起来问这事儿?”
惠宁的脸上颇有些不忿之色,“四哥的那位侧福晋,仗着自己生了儿子,又是大格格的生母,成日对四嫂轻慢不敬的。四嫂又是个好性儿,对她也不怎么苛责约束。现在四哥不在府里,那位更是越发的猖狂了。”
“还有这样的事。”胤禩闻言皱眉,“我便说,这府里的姬妾一多,是非便少不了。这事儿你去同四嫂说说,让她也该有些福晋的架子才是。待四哥回来了,我再同他说说便是。”
惠宁依言应了,又叹了口气道:“四嫂这脾气也忒好了些,幸好有个弘晖。要不然那李氏还不知要如何张狂呢。”
“你在府中的时候,王氏对你可还恭敬?”
惠宁见他突然问起自己,眉目间皆是关切之色,不由心头一暖,握住胤禩的手轻声道:“爷放心便是,她倒是个老实妥帖的人,平时府中之事还可与我商量参详一二,对我并无半分不敬的。”
胤禩闻言点了点头,心里顿感安慰。正所谓家和万事兴,内宅之斗又多是阴损恶毒的招数,若真是府里进了个有手段的人物,以惠宁这样柔弱的性子,未必招架得住。
这日一早,胤禩突然被康熙传唤进宫,走至养心殿外时,胤禩正碰上迎面而来的胤礽,连忙恭敬唤道:“二哥。”
胤礽自索额图被罢黜之后,脾气较之之前就更显得有些的阴沉古怪,似笑非笑的看了胤禩一眼,悠悠道:“八弟来的倒是快。”
“皇阿玛一大早便派人传我入宫,如何敢不快呢。”胤禩笑了笑恭敬道。
胤礽挑了挑眉毛,语气中带了几分讶异,“八弟还不知道么?”
“知道什么?”
胤礽神色怪异的瞧了他两眼,轻笑了一声道:“罢了,左右皇阿玛也是要知会你的,否则也不会急火火的将你急召入宫了。”说罢,便先行走了进去。胤禩见他语气神色都不似平常,必定是同自己有着切身关系。心里又是好奇又是着急,也跟着胤礽快步走了进去。
待他二人进到西暖阁后,见胤褆、胤祉均已到了,胤琪和胤佑也同他二人前后脚走了进来。康熙面色凝重,脸上尽显疲色,指了指案上一张摊开的折子道:“你们自个儿瞧瞧吧。”
胤礽见状忙上前接过折子,这上头的内容他早已心知肚明,细细看了一遍后便将折子递给了胤禩,脸上略带几分讶异和沉重之色,只是眸子里却泛着冷光。
胤禩先是不明所以,直至拿了折子细细读了一遍后,心里仿佛被一把钝刀狠狠的砍了一下,手上微微的发颤,轻轻的将折子递给了身旁的胤琪。
折子是佟国维百里加急递回来的,宜城洪灾虽平,却在灾后出现了一桩最为可怖的事情----瘟疫。
瘟疫爆发的速度极快,加之灾后本就粮食短缺,一时间宜城饿殍无数,横尸遍野。胤禛自小便种过了痘,本是无碍。可前日不知怎的突然觉得身体不适,当晚便发起了热症,高烧不退,还伴着呕吐之症,随行的太医诊断之后说并非天花,而是染了疟疾。
然而,太医却对疟疾束手无策。他们出行之前,并未携带治疗疟疾的金鸡纳霜在身上,虽然疟疾一时半会并不会致命,却经不住一直拖着,况且宜城疫情严重,若是再感染上别的病症,后果便不堪设想。佟国维顿时明白大事不好,连忙上书奏报康熙,请康熙即刻派人将金鸡纳霜送去宜城。
待众人将折子看了一圈之后,康熙沉着脸审视了一圈下头几人的脸色,缓缓开口道:“这是今早的八百里加急,朕已命人备好了金鸡纳霜,便是日行千里,也要尽早将药送达宜城。”
胤禩自方才起,心里便突突的跳个不停,胸口生疼生疼的。此刻听到康熙所言,再顾不上其他,一掀衣摆跪倒在地道:“儿臣恳请皇阿玛准许儿臣带上金鸡纳霜,前去宜城!”
第40章 梦里浮生足断肠
胤禩当日便回府简单打点了一下,匆匆同惠宁交代了些事情,便带着吕联荣及数名侍卫奔赴宜城。
胤禛已经接连四天高烧不退,全身疲软无力,连睁眼都觉得没有力气,意识迷蒙间,却好像听见前方有人在喃喃低语,胤禛想要听清那人说的话,又倍感困难。像是用了极大的力气才睁开了双眼,竟发现自己正身处金銮殿上,一人身着龙袍傲然坐于龙椅之上,面色冷凝的抬头朝自己看来。
那人竟然是自己……!胤禛不可置信的向后退了两步,却发现面前龙椅上的‘自己’仿佛根本就没有看见自己,眼神径直向后看去,落在某一处,沉声道:“昔日你希冀非望,欲沽忠孝之名,而事事伤圣祖之心,阴邪叵测,莫以此甚!朕给你总理亲王的官爵,推心置腹。然你却狂妄悖乱,包藏祸心,且日益加甚。朕对你容忍多时,你却不知悔改!廉亲王,你可有何话要说?”
胤禛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一人双膝跪地,低低的垂着头,叩首道:“万岁爷圣明,罪臣罪大恶极,无话可说。允禩自绝于天,自绝于祖宗,自绝于皇上。”
胤禛紧紧的盯着跪在地上的那人,心里扑通扑通跳的厉害,只见那人叩首后慢慢抬起头来,映入眼帘的竟是胤禩的面孔。
胤禛登时被骇的不轻,却突然发现胤禩投向自己的目光也是空泛的,自己在这大殿上,满朝文武竟好像没有一人能看见自己。
而此时,身着龙袍的‘胤禛’冷冷的开口道:“即使如此,允禩断不可留于宗姓之内,为我朝之玷!朕遵先朝削籍离宗之典,革去允禩黄带子!自玉牒除名,即日更名为阿其那。以儆凶邪,为万世子孙鉴戒。”
跪在地上的胤禩漠然叩首道:“谢主隆恩。”
胤禛见状只觉得心疼不已,胸口一阵酸痛,刚要伸出手去拉住胤禩,却发现脚下一阵虚浮,再抬头一看,眼前竟又是一片漆黑。
胤禩带着人骑得的是驿马,他惟恐去得迟了,星夜兼程,终于在第四日到了宜城,佟国维等人均在宜城知府官邸。佟国维见竟是胤禩亲自来了,不免讶异道:“八贝勒,怎么你竟……?”
胤禩满面风霜,难掩疲惫之色,只是当下却顾不上这些,迅速同佟国维道:“日后再细说吧,先带我去四哥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