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闻言点了点头,语气中带了几分疼惜之意,“你现在不必想这些,将伤势调养好才是正经。那晚上,若不是你,只怕现在……”
“皇阿玛是真命天子,九五之尊,自然事事都能遇难成祥,逢凶化吉的。”胤禩低着头轻声道,“儿臣这点伤并不算什么,只要皇阿玛大好,那儿臣也就无碍了。”
胤禩说这话时并没有正视康熙,这几句虽然算不上什么肺腑之言,他却也不知还能再说些什么了。
“胤禩啊,你同朕说实话,当时情况凶险,你怎会做出这样的举动?若是那剑再偏上几分,后果不堪设想啊。”
胤禩在康熙问了这话之后,不禁有些愕然的抬起头来,眼前的康熙温和慈蔼,同他印象中的每个模样都不相同。
他记得康熙斥责他‘柔奸成性,妄蓄大志’、‘系辛者库贱妇所生,自幼心高阴险’,甚至说出了‘父子之恩绝矣’这样狠辣绝情的话语。
上一世他从来就不是得康熙心意的那一个皇子,然而这一世却也要一次次遭受猜忌打压。似乎无论他怎样做,都是错的……
可是,那晚上胤禩的舍身相救,并非是图谋皇位和康熙的宠爱,那一刹那太短暂了,短到根本不允许他去算计思量。
胤禩望着康熙苍老却依旧精明的眼睛,沉声道:“回皇阿玛,儿臣那一刻想不了那许多的事情。您是儿臣的父皇,儿臣斗胆说一句,父亲遇险,做儿子的如何能袖手旁观呢?当晚便不是儿臣,换了任何一位兄弟,定都会同儿臣一样的。”
胤禩这一段话说得有些长了,胸口又有些揪痛起来。康熙的嘴角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是露出了一抹笑意,只是欣慰之中却又有几分孤寂。
“你这样说,朕是信的,可是若说你的其他兄弟也能同你一样,说的只怕武断了。”康熙轻轻拍了拍胤禩的左肩,宽慰道,“眼下好好养伤便是,旁的事情自有人去操心,你就不必多虑了。”
“是,儿臣谢皇阿玛关怀,”既然康熙这样说了,胤禩心里自然清楚,此事自己不可再追问下去,低低的应了下来。
康熙同他说了会子话,见他也是神色恹恹气力不济的模样,便也不再多说。只是吩咐梁九功进来,吩咐道:“你一会儿命人给宫里传话,择上好的野山参送过来,那个脾性温和,又是大补,让太医给八贝勒弄了参汤服用。”
“皇阿玛,实在不必为儿臣如此费心劳神。”
“不必说了。”康熙神色温和的摆了摆手,“区区野山参算得上什么,你的伤势才是紧要的,你好好养着,朕改日再来看你。”
待康熙走后,胤禛也已醒了过来,跟着一路恭送了康熙才折回屋里,倒了杯水递给胤禩,“喝吧,不烫的。皇阿玛同你说了什么?”
胤禩将方才的话絮絮的说了一遍,他一字字说的慢,胤禛也不急,听罢之后微微一笑,“皇阿玛能如此待你,便是说明先前的芥蒂已消了,只是这情形太过凶险了,若是下回再遇上这事儿,你可绝不能再以身犯险了。”
“哦?”胤禩抬头瞟了他一眼,含笑道,“若是你遇上呢?”
“那就更加不许了。”胤禛正色道,“你这三番几次的受伤,早就让我担足了心,若是想让我多活几年,你就给我好好保重自己,这个能应允我么?”
胤禩难得见他这样一派正色同自己说这些,又想想他这几日的焦虑模样,不由心里一酸,轻轻点了点头道:“好,我记下了。”顿了顿又低低的说了一句,“只是,你也要如此才好。”
“那是自然,我还要陪你看遍云南塞外,必定长命百岁的守着你。”胤禛笑意中有几分温存,“你忘了么?我同你说过,往后还有那么长的一段岁月,四哥都陪着你走。”
这一番话,说的竟有几分私定终身互诉衷肠的意味。胤禩面上虽不再多说什么,心里却不是不感动的,就连创口仿佛都没那么疼了。
“孟大人,这药也换了许久,怎么仍是不见起色呢?”
刚替胤禩换下药的孟广泰正在外间收拾,耳边突然传来胤禛的问话,孟广泰心里一惊,连忙道:“回四贝勒爷,八贝勒的伤损了筋骨,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确实不能急于一时的。”
如今天气越发冷了,内屋和外间当中挂了厚厚的帷帐挡风,声音也隔的极好。胤禛皱着眉头同孟广泰低声道:“孟大人,你同我交个底,我八弟这手,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现在人人都知四贝勒和八贝勒手足情深非旁人可比,孟广泰见胤禛如此问着,心里想也不好再隐瞒下去,便低声道:“八贝勒这手,现下确实还瞧不出来,再过个十天左右,若是能握住筷子了,那便是无甚大碍了,只要往后不操持重物即可。只是若握不住……”
胤禛见孟广泰面有难色,心里一沉,缓缓道:“孟大人但说无妨。”
“若是握不住,那恐怕日后也没有指望了,只能当是去了只手吧。”
什么?!胤禛只觉得胸中的气息一瞬都要被抽尽了,他生平第一次觉得如此害怕,极力平复了片刻再开口时声音却仍是有些发颤,“孟大人,八弟才华横溢,一心为国为民,他才十九啊!你说什么也要保住他的手啊。”
孟广泰面带顾虑,低声道:“微臣定当竭尽所能,只是此事,也只得尽人事听天命了。”
“在看什么?”
胤禩靠在床柱上,用左手捧着一卷书细细的读着,听到来人的声音,头也不抬的笑道:“仍是容斋随笔,这书上头的趣事很多,打发时间实在是不错。”
“你若想看书,怎么不告诉我?偏赶着我出去这点功夫看,多费神。”
“倒也没什么费神的,别总拿我当个重病人一样,待着都废了。”胤禩刚好要翻页,他右手不便,只得将书卷先放在膝上,翻过去之后再捧起来。便是胤禩自己也不由笑道,“不过麻烦却也当真是麻烦的,这右手不能动,才知道只有一只手竟这样难过活,好在我还有些经验。”
胤禛听他自嘲,又想起方才太医的话只觉得心酸不已,将鹤氅脱在一旁后,手里多了株梅花。走上前去放在胤禩的身旁,凑上前轻轻吻了一下,温声道:“外头的红梅开了,我瞧这颜色喜人,便折了一株来给你。你现在不方便出去,我便将外头的东西给你挪到眼前来。”
胤禩比起之前已是好了许多,除了右手不能动弹以外,胸口的伤也轻的多了。只是无论太医还是胤禛都不许他踏出房门,只说要在屋内静养,若受了凉伤口感染,便更是糟糕。屋里成日闷得厉害,便是开窗胤禛也只许每日开那一小会儿的光景,还要隔着窗纱才行,所以这样喜人的花木,胤禩确是有好一阵子没见着了。
“现下都到了开梅花的时节了,我府里后院的红梅想必也开了。”胤禩把玩着手里的红梅,红簇簇的如红云一般,看了便叫人觉得欢喜。他嘴角浮出一个浅笑来,同胤禛道:“四哥有心了,等回了府我也请你去我那儿共赏红梅,以作酬谢吧。”
“如今刚入腊月,能寻到这开的好的,倒也是巧了,你喜欢就好。”胤禛微微一笑,起身道,“我去命人寻个瓷瓶将它插起来吧。”
他心里着实难受,可是对着胤禩又岂能流露出来,只自己强忍在心里,祈求上天开恩,保佑胤禩这一遭能够逢凶化吉。
这几日用膳的时候,总是摆个六仙桌挨着床沿当饭桌。胤禩现在能起身了就不肯让人喂饭,胤禛也只好坐在他对面,李济为二人布菜,胤禩再用左手别别扭扭的托个勺子慢慢的吃着。
“如此竟像是回到了咿呀学语的时候,当真是贻笑大方。”
胤禛听他如此笑着调侃,心里越发的难受,只温声道:“且忍过这阵子便好了,总归也没有旁人看见。”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到了十日之后,孟广泰只同胤禩说可以适当用用筷子试试,等用膳的时候胤禩便将惯用的勺子放到了一旁,轻轻动了动手指,面上有几分欣喜之色。
“可算是熬到了能用筷子的时候,这勺子看着虽大,用起来却真不如筷子的精巧灵活。”胤禩微微一笑,看着心情极好,“用勺子一弄,所有的菜色都混到了一起,尝不出那个中滋味了。”
“知道你忍了多时,只不过太医也说让你今日开始可先试试,若是不行你也莫要勉强,一点点的来便是了。”
胤禩笑着看了他一眼,颔首道:“这个我自然知道,我又岂是那样急躁的人呢?四哥放心便是。”
胤禛勉强扯了个不大的笑容,只见李济从桌上取了一双筷子递给胤禩,他笑盈盈的伸手去接。
胤禛的手藏在桌下,紧紧的攥成拳头,他心里是前所未有的忐忑,分明只是这样一瞬间的事情,他却觉得煎熬难耐,心仿佛在被细细的文火灼烤一般。
只是胤禩却不知对面的人心中有这样复杂的心思,只是轻轻向前一伸手,便接了过来,握在手中。
胤禛刚刚松了口气,便看见那两根筷子毫无征兆从胤禩的手中轻轻滑落了下来,掉在桌上发出两声清脆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