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平生遭际实堪伤
胤禛怔怔的看着那两根筷子,半晌没说出话来,胤禩见他愣神,笑着唤道:“四哥?怎么了?”
“没事,”胤禛扯了个笑意出来,将一旁的勺子递了过去,“是使不上力么?别着急,一点点来,太医也说慢慢试着来的。”
胤禩微微一笑,颔首接过勺子,“是我急进了,这两日没事的时候,我就握着那筷子练练吧。”
胤禛这一顿饭吃的如同嚼蜡,一点滋味也没尝出来,待用完了饭,他便同胤禩道:“前阵子京里来人,户部的公文带来了些,我去看看,一会儿再过来。”
“好,四哥怎么脸色不大好,可是受了凉?”
胤禛笑了笑,转身披上大氅,“哪有什么脸色不好,许是这些天夜里睡的不踏实,回头补补眠就好了。你歇息吧,我先回了。”
胤禛的住所离得并不远,只是这一路他却好似走的极为漫长,心里头是说不尽的酸麻苦涩。进了屋后便将门扉紧掩,独自一人坐在了椅子上。
“四哥胸怀大志,我却是无所谋求,只愿能助四哥一臂之力即可。”
“好,我记下了。只是,你也要如此才好。”
仿佛有绵延无尽的痛楚,如斯尖锐的刺进心里。想到孟广泰的话,胤禛自心底渗出一层层无尽的凉意,既是是炭火充裕的屋里也让他觉得寒凉刺骨。
那人的笑意永远温和而清润,打小时候开始自己便想好好的护着他,不让他遇着难处。可这些年下来,自己又做到了些什么?
这个四贝勒,表面上当得风光无匹,朝中贪官对他又畏又怕,私下里的势力也牢牢在握。
胤禛曾觉得,他不会遇到什么能让他怕的事,便是遇着了,凭他的能力也定能化解了断。
可是现在,他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胤禩的右手虚弱无力的垂下。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在一旁看着。
胤禛突然发现,其实他的所谓力量在这人生五苦面前简直就如同蝼蚁一般,上苍随手一挥下一道难处来,他便被重重困住不得挣脱。
另一侧的窗户似乎没有关严,寒风轻轻溜了进来,外头树枝被刮得吱呀作响,分明是白天,却不知怎的听出了几分凄厉之感。
胤禛在书案前静静的坐着,心中尽是痛楚的凉意,若是胤禩知道了,他那样的人,表面上一定不会说些什么。可是……
可是……
胤禛想不下去了,他的手覆在眼前,良久,一滴又一滴的温热液体自指缝间流落而下,一点点打在了书案上。
待他再回去胤禩那儿时,已是夕阳半斜的时候了,地上的白砖被映的的火红火红的。屋里的窗子支起了些许,放了两层窗纱挡着风,倒显得这日头有几分朦胧柔蔼,看着让人心里踏实。
“四哥,怎么样,户部可是有什么棘手的事儿?”
胤禛见他枕边竟真的放着两根竹筷,不由心里一酸,“没什么事儿,不过就是哪处又短了银子之类的。怎么把窗子支起来了,受了风如何好。”一旁的李济听了连忙将窗子放下,随后胤禛便打发他退了出去。
“这会儿的风不厉害,更何况隔了一层窗纱就更察觉不着了。”胤禩温和的笑了笑,同外头的夕阳一般和煦动人,“四哥的脸色还是不大好,要不一会儿让孟太医也给你诊诊脉吧。”
胤禛看着他微微笑了笑,“我好端端的,你就别瞎操心了。”又拿起一旁的竹筷,“你一直在练这个?”
“说起来真成了笑话,先前只是写的字不够端正,现在连筷子都握不住了。我这握一会儿停一会儿,到现在也只能让它在手上停的稍久一些罢了。”胤禩轻轻一哂,目光柔和平静,如一汪透彻见底的清泉。
“别急,慢慢来就是了。”胤禛心疼他练这种琐事也要一个下午,却又在听到他说能停的稍久一些时心里生出了几丝希望。
或许孟广泰说的太过绝对了些,或许他的手还是有一线生机可寻的。
正好药也送过来了,现如今胤禩总是自个儿用左手托着药勺慢慢喝了,李济在一旁帮他将嘴角拭净之后,胤禛便将从手边的小银罐子里头取了一颗蜜饯海棠喂与他吃了。
“你倒别说,这东西还是管些用的。”胤禩笑眯眯的随手从罐子里拣了一颗递给胤禛,“我便是不怕药苦,可成天这样几大碗灌下去,喝也喝的人烦了。这东西味道不错,等回头京该去寻寻,若是弘晖和恬儿他们怕苦不肯喝药的时候,也可以用的上。”
蜜饯的味道甜中有酸,很是可口,胤禛笑着点头道:“你总是惦记着他们,如今还是先想想自个儿吧。跟你出门这几回,总是护你不周全,我却一贯好端端的,可真是……”
胤禩见他眉目间颇为自苦,宽声安慰道:“四哥怎么说这话呢?你若出了事,自然也要累的一大群人担心。不过如此看来,当年在护国寺求的那一签,可真是准的。”
“你还记着?”
胤禩点了点头,幽幽道:“譬若金鳞放碧漪,暗遭罗网四边围。思量无计翻身出,命到泉关苦独悲。当年那位僧人说我身居尘内祸自天来,经多方涉尘终能出险。只是不知,这险难何时才是个头?”
胤禛见他如此,心里猛的一痛,轻轻拉过他的左手圈在掌心,温声道:“你放心吧,你这次逃过大难,日后便尽是福禄了。那僧人的话你实在不必如此放在心上,等回了京,我便陪你再去求一次便是。”
这话许多年前胤禛仿佛也曾说过,彼时胤禩记得自己说的话是,‘活一辈子,一口气,一条命,一世平安,怎么就那么难?’
佛教言生老病死苦、爱离别苦、怨憎会苦、求不得苦、五蕴盛苦为五苦。他这辈子自认不求天,不求地,不求富贵,不求荣禄,只求这一世平安。然而如此的简单,却总是求而不得。
晚膳之后孟广泰请完脉,胤禛又同他出来,讲了下胤禩如今的情形,沉声问道:“孟大人,我八弟这手可还……?”
孟广泰皱眉思索片刻,仔细看了看胤禩近日来的脉案,又同胤禛道:“若是如此,微臣倒也实在不好断言了,倒不如且再观察上两日。兴许八贝勒爷吉人天相,有万岁爷天威护佑,这手没准能够保全。”
“可是真的?”
“微臣眼下不敢将话说满,还是暂且先看两日。”孟广泰恭恭敬敬的沉声道,“不过贝勒爷心里头还是要有个底才好,便是真能够保全住这手,究竟能恢复到什么程度,也是实在说不好的。”
胤禛听了心里咯噔一下,虽然清楚若能保全便已是万幸,但亲耳听太医如是说着却还是觉得分外心痛。他重重的叹了口气,点头道:“一切就要倚仗孟大人了。”
几日下来,胤禩虽是得空就握着那两根竹筷,却并未能有多大的进益。直到现在也不过是能让它停在掌中罢了,若是想像以往那样活动,对胤禩而言竟是难如登天。
“刚开始难免有些吃力,慢慢来就是,切莫为了这事着急伤神。”
胤禩听着他的安慰之言,温煦的笑道:“我并不急啊,这两日闲着无事的时候,我也试了试用左手捉笔,倒也并不很难的。反正迟早有好的一日,着急又有何用呢?”
胤禛听了他那句‘迟早有好的一日’,心里不由一痛,却又怕被他看出些什么,连忙低下头去佯装翻着袖口,沉声道:“你说的是,迟早会好的。”
而就在胤禛为了此事忧心忡忡的时候,便见梁九功过来传话说次日一早,御驾便要起驾回京。
“万岁爷命奴才来问问,八爷是否跟着御驾一并回京,在此多将养几日也是好的,孟太医也会一并留下来。”
胤禛刚要开口应下梁九功的话,便听身后的胤禩扬声道:“不必,劳烦公公替我回禀皇阿玛一声,我的伤势已无大碍,明日跟着一并回去便是。”
胤禛颇有些顾虑的看了他一眼,只见胤禩若无其事的冲自己轻轻眨了眨眼,胤禛心下会意,便同梁九功道:“有劳梁公公了,我送送公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