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去的,是胤祥的府邸。
胤禛本是与他同来的,只是户部却突然出了些事端,胤禛只好先赶去打点,只说一会儿再来此处会合便是。胤禩便自个儿进了胤祥府邸的大门,这儿比起他上次过来之时,更加安静沉寂了几分,即便是在院子里头也可以闻见那浓浓的苦涩药味,胤祥见到他后神情微微变了一下,缓缓扯出一个极浅的笑意来,“恭喜八哥甫解了禁足,经了这事儿,八哥往后可要加倍小心才是了。”
“我自然知道。”胤禩瞧见他明显凹陷下去的脸颊和越发憔悴的脸色,不禁觉得有些心疼,“这阵子便是我不曾过来,你四哥总该送了好些药材过来的?可都用了么?你怎么还是这幅模样。”
胤祥噙着一抹甚是清苦的笑意,回头瞥了一眼里屋,低声道:“我没什么大碍,倒是她……自听了孚若的死讯之后,原本就不好的身子这下更不好了。前儿个太医过来瞧了,只说……怕是熬不过冬天了。”
“别听太医胡说,当初你八嫂病成那副模样不还是挺过来了?改明儿让太医院另派个好的过来,弟妹福大命大,定不会出事儿的。”
“八哥不必同我说这些,我心里头有数。只是若连她都走了,我却都不知该为谁而活了……”胤祥的目光宛如秋日里最后一抹暮光,沉寂阴郁的让人望之心疼,“额娘早不在了,孚若也去了……如今若连她也走了,这世上孤零零的剩我一人,实在是好没有意思。”
胤禩听了这话心中一凛,拉住他的手正色道:“十三,你听八哥一句话,正所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你还有一口气,一条命在,这事儿便不算到了绝路上。无论现如今形势有多难,你都得答应八哥,一定得好好保重自个儿,知道么?”
“留得青山在?可是我心里头的青山却早没了……我心里头都空了……八哥,我如今实在是后悔莫及,倘若不是我,他现如今定然已经娶妻生子,过的不知该有多好!可是现在呢……他却只能孤零零的躺在地底下,连个说话作伴的人都没有……”说着说着,胤祥的眼角已有几分晶莹之色,“我听说那些暴民……连他的脸都砍得血肉模糊……他肯定很疼,肯定疼坏了……”
胤祥只是怔怔的呢喃着,一滴滴滚落的泪珠和全然懊悔的神色布满了他英俊憔悴的面容,胤禩在一旁见了竟不知如何开口。
这样压抑、哽咽的声音,直逼得人胸口都透不过气来。
待胤禩从胤祥那儿出来之后,正好遇上自户部回来的胤禛,见他面色不豫,胤禛不禁关切道:“怎么了?脸色怎么不太好?”
“没事,只是我方才瞧见胤祥的模样,实在是很难过的。”胤禩低低的叹了口气,缓声道,“虽然我心里知道那人并未出事,然而单瞧着胤祥,却也觉得心里头实在不是滋味。方才险些就想将真相告诉他了,却又怕多说多错,实在是觉得心里憋闷的很。”
胤禛心中也大概明白此刻胤祥的情形,听了他这番话也不由轻叹道:“这已是不幸中的大幸了,若不是我让人将那死囚的脸毁的彻底,哪儿能瞒骗的了皇阿玛去呢?也不会总是这样的,且等一等吧,总会雨过天晴的。”
我只怕还等不到否极泰来的那一日,胤祥却已经撑不下去了……这话在胤禩嘴边转了几圈,终是没说出来,轻轻喟叹道:“转眼间,竟又是一年春去秋来……”
自中秋之后,胤祉似乎真的是遭到了康熙的厌弃,从此再无翻身余地。如今朝中人人心中皆有了几分计较,眼下得宠的几位,除了胤禛和胤禩之外,便是胤祯了。若论起年龄和威望,胤禛自然是当仁不让的出类拔萃,只是八阿哥胤禩一向有贤名在外,十四阿哥如今又极受康熙倚重。最后鹿死谁手,此刻却当真不好妄下定论。
刚入了腊月,正值梅花新绽的时节,富宁安大军打得策妄兵马抱头鼠窜落荒而逃,如今得胜归来,康熙龙颜大悦,在宫中大宴众将士。胤祯在这一场战役之中屡立奇功,康熙除了一番重赏之外,更是当即加封郡王之爵,封号“恂”。
当晚胤祯自然是万人瞩目的重中之重,胤禩在下头有一杯没一杯的随意喝了几口酒,胤禛恰好去跟佟国维等人敬酒,他一个人坐着顿觉乏味,胤禩便叫上李济陪他出去醒醒酒。结果刚走到御花园边上,胤禩却被身后一人喊住,回头一看,不是胤祯又是谁。
“八哥,好久不见了,弟弟有些话想私下同八哥说,不知道能不能行个方便?”
胤禩见他说话间笑语晏晏,并无一丝尴尬局促之意,想想二人先前闹至那步田地,他此刻突然示好让胤禩不由起了戒备之意,含笑道:“有什么话不妨在这儿说便是,李济是我的心腹家仆,还是信得过去的。”
谁知胤祯却笑得有几分高深莫测,“弟弟是听了几则关于那靳南的事情,听说八哥前阵子受他连累的不轻,这才想同八哥好好说说。八哥这样推三阻四,莫不是疑心弟弟要害你么?”
他这样堂而皇之的开门见山,反倒弄得胤禩面子上有几分挂不住,心想总归也是在皇宫大内,还能闹出什么事端呢?索性便点了头道:“十四弟说笑了,李济,你先回去,若是有人问起,只说我同十四弟说说话儿,一会儿便回去了。”
李济不敢违抗胤禩的意思,应了一声便转身回了席间。胤祯见状笑着伸手向前一指,“八哥瞧,那儿有处亭子,咱们不妨去那儿坐着说吧。”
两人走至亭中坐定之后,胤禩转头问道:“不知十四弟要同我说些什么?那靳南早就同府里没了瓜葛干系,却不知十四弟指的是何事?”
“八哥莫要着急,这事儿须一桩一桩的说,这头一桩嘛,咱们且先不说靳南。”
胤禩见他笑盈盈的望着自己,心下涌出一股莫名之意来,皱眉道:“那你要同我说什么?”
胤祯斜长的剑眉微微挑起,如星般的眸子中尽是笑意,只听他低声道:“不妨先说说,咱们结为盟友之事。”
第86章 碧天如水夜云轻
胤禩微微一怔,似是有些没听清一般,“你说什么?”
“八哥瞧见了,如今我已是郡王,再不是当年那势微力薄的小阿哥了。如今我虽谈不上有多大的权势,可是八哥是聪明人,应当不难看出皇阿玛现下的心思。谁是他心尖上的那一位,八哥不会看不清楚吧?”
胤禩见他笑盈盈的悠悠说着,毫不避讳,心中不免暗自觉得有些讶异。他定定的瞧了胤祯半晌,缓声问道:“十四弟今日心情舒畅,多饮了几杯倒也是人之常情,方才的话我就权当没听见吧,咱们出来的时辰渐久,也该回去了。”
胤祯见他起身要走,连忙伸手一把拉住,不料胤禩却比他还快的斜身避了一下。虽说只是这样细微的一个动作,却让胤祯心中的怒气狂涌,他面上的笑意终于荡然无存,冷声问道:“八哥,为何你对我总是要这般狠心绝情?现如今我低声下气的同你示好,你竟拿我的心意当玩笑么?”
“并非是我对你狠心绝情。”胤禩盯着他略显愤怒的面容,轻轻叹了口气道,“胤祯,你我兄弟如今到了这步田地,全是你一手所酿,到了今时今日,就莫要再谈什么归路了。”
“我一手所酿?我却不明白,究竟是因何而致!打小你便有意冷淡我,当我不明白么?便是日后同我稍微亲近了几分,同他比起来我又算得上什么?如今你要同我决裂,又是因为胤祥,你和胤祥交好,还不是因为他?”胤祯说的越发激动,面色都有些涨红,“说来说去,你这步步打算,事事谋划,全都是为了他!他究竟有什么好,让你这样死心塌地,忠心不二的跟着他?”
胤禩眉头紧皱,语气也不复方才的客气,“胤祯,你今晚话太多了。”
胤祯狠狠的盯着他看了片刻,忽然重重的叹了口气,只见他大步走至胤禩面前,咬牙道:“八哥,我对你也是一片赤诚,为何你眼中总是容不下我?我打压十三,拼命立功,为的还不就是能够来日出人头地?这么多兄弟,我谁都可以算计,可以利用,却唯有你,我只愿能以真心换真心!可你却为何始终不肯给我这机会?”
胤禩听他说得越发偏了,心中颇有几分不详之感,皱眉道:“你这叫什么话?兄弟手足便是用来算计利用的么?胤祯,八哥劝你一句话,多行不义必自毙!你想出人头地谋求上位乃是人之常情,我亦无法多说什么,只是你如今若想拉我和你并肩同行,却实在想的太过轻巧了些。我自认胸无大志,只求安稳度日,十四弟只怕找错人了。”
胤禩说罢之后也不待胤祯作何反应,便作势要走,却被身后一股极大的力道所牵制住,猛的一下被人向后一带。胤禩刚要出声怒斥,便被胤祯狠狠的钳住了下颚,冷声道:“你既然这么说,那我却更要加把劲才成了。这人没了权势真当是万万不成,到那一日我便是用抢的,也要将你从他身边夺过来!”
胤禩狠狠的拍掉他的手掌,厉声喝道:“你这又是说的什么浑话?当真疯魔了么!”
“我没疯魔!今日我说的一字一句,八哥你都牢牢记下!如今我已有了和他分庭抗礼的能力了,我今日所说,必定奉行!”
胤禩看着他因怒意和妒意而隐隐扭曲的英俊面庞,不觉暗暗心惊,如今眼前这个胤祯让他觉得甚为陌生,欲望两个字,竟能将一个人变得面目全非!胤禩不愿与他纠缠,冷冷的将他一把推开,斥道:“我懒得同你多说!”
“八哥急什么?今儿个是弟弟得胜归来的庆功宴,八哥方才都未曾来敬上一杯酒呢。”乌云半遮的月色之下,胤祯如今这突如其来的一抹笑意显得格外森冷,他若有似无的仿佛想要用手去触碰胤禩的面颊,正在手指半抬的一瞬,忽然听到后头传来一声厉喝,“胤禩!”
胤祯被这一声震得手指微颤了两下,抬头循声瞧去,只见胤禛面色冷凝的快步走来,眸子中的怒意几乎要烧出火来。胤祯微微一笑,冷哼道:“四哥也出来醒酒不成?还真是巧。”
胤禛目不转睛的瞪着胤祯,伸手便将胤禩拉着向后退了两步,五指死死的扣着他的腕子,冷声道:“我瞧八弟出来的时辰久了,想着他酒品不好,若是再睡在了外头,那岂不是贻笑大方?有劳十四弟照拂,我这便将八弟带走了。”
胤禩见他毫不避讳的攥着自己,不禁要出言制止,却被胤禛在他耳畔低声喝道:“别动!敢挣扎一下明儿个我就让你下不去床!”
胤禩深知此人睚眦必报的狭小心胸,如今听他所言便知绝非说说而已,立时心中一颤,皱眉不语。
方才自个儿连碰一下他衣袖都让他避之不及,如今竟任由胤禛攥着他的手腕?胤祯只觉恨得牙根都发酸了,面上却兀自强笑道:“四哥这话说得有趣,八哥又不是物件,何来带走一说?”
“十四弟是知道的,我这人心眼极小,平素喜爱的珍品给人碰一下都会不快,更何况是心尖上的物事呢?十四弟如今刚崭露头角,正是前途无量的时候呢,可莫要因一时意气,酿下大错才是。”
胤禛说这话时面带微笑,可眸子中却犀利异常,透着一股子狠意。如今殿内宴席正开,他们三个阿哥在此实在太过惹眼奇怪,胤禩不愿多添事端,便低声同胤禛道:“我方才酒喝的多了些,现下腹中觉得有些空了,不妨回去再用些吃食吧。”
胤禛沉默片刻,点头道:“好,夜风凉了,在外头站久了也不好。”说罢便同胤禩转身欲走,临了回头狠狠的瞪了胤祯一眼,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这头将胤祯打发了虽是好事,可胤禩心中却丝毫不觉轻松,身旁这位冷面王此刻脸色堪比瓦上寒霜,一路上任由自个儿怎么同他好言相说,胤禛都一概不理。回了席间却也不吃不喝,只阴沉沉的瞧着自个儿,直看得胤禩心里头一阵发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