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禩不禁想起了她初嫁入府的时候,虽是年幼少女,却已是极懂得贴心疼人了,就连随意出去一圈也不忘替自己备上一件披风。若是自己同她道一声谢,她那莹白如玉的面上必定是要红脸了,再柔柔说上一句,“你我夫妻,何必客气。”
只是你我夫妻,如今我却连保住你一条命都不能。
就连咱们的骨肉,也不愿要我这个无能的阿玛,早早的随你去了。
胤禩整个人仿若都失了魂魄,怔怔的瞧着惠宁紧闭的眼眸,总觉着再眨一下眼睛,她便又笑着睁了眼。
只是却再也不会了。
她是个难得的好女子,温婉如水,恬静若云,入了王府的十年来,为胤禩打点思量,为子嗣操心受累,为府里事事亲躬。
“如今,你总算可以歇上一歇了。”胤禩缓缓抬手轻轻描画着她的眉眼,他方才心里头连酸楚都察觉不到,尽是一片木然。现在回过些心思来,渐渐觉得心尖上一阵钝痛。
“往后你可就下去得享清福了,咱们那个孩子,福气可真是好,不用离了他额娘。只是,你让恬儿和东珠该如何是好呢?”胤禩仿佛在问她,又像是在自问,“你让我往后,可如何是好呢?”
胤禩轻轻的握了一下惠宁的指尖,可是那儿已经是一片冰凉,就如同胤禩心里头一样,是那般沁入脊骨的骇人凉意,自心尖一直蜿蜒到五脏六腑,逼得人连气都快要喘不上来。
“你一贯心肠柔善,怎么忍心抛下我们,自个儿先走了呢?”
说完这句话,胤禩更是觉得心头大痛,再也按捺不住,紧紧的攥着惠宁的手掌,失声的落下泪来。
惠宁的死不仅在胤禩的心口上划下了重重的一刀,更是可怜了弘旺和东珠两个孩子。弘旺已经懂事许多,在人前总是强忍着痛意,不敢让胤禩瞧见他掉泪,只是东珠却正是懵懂的年岁,时常拉着胤禩询问额娘去了何处。每每到了这时候,胤禩只得抱起她温声哄着,“你额娘是造化到了,善行满了,菩萨招了她前去陪伴,往后阿玛多多陪着东珠,还有哥哥和芷青陪你一起,东珠不必怕。”
东珠对胤禩话中的意思只是懵懵懂懂的一知半解,歪着头又问,“那弟弟呢?阿玛不是说额娘要给东珠添个弟弟了么?”
提起那早夭的孩子,胤禩心中更是一阵酸楚,强笑着道:“你额娘一个人怕孤独,就带你弟弟一起去了。”
东珠扁了小嘴,眸中似有泪意,“额娘都不带东珠,额娘只喜欢弟弟,不喜欢东珠了。”
“岂会呢,你额娘是心疼你体弱年幼,这才将你留在府中好生照顾。更何况你若离了府,同阿玛,哥哥和芷青可就再也碰不着面了。你额娘既然带了弟弟去陪她,你也要好好的在阿玛身旁陪着阿玛,东珠最是乖巧,一定能让你额娘放心的,是不是?”
这样说罢东珠方破涕微笑,搂着胤禩的脖子亲了一口,甜甜的说:“东珠知道了,东珠会好好陪着阿玛,一定不会让额娘操心的。”
她这样一说,胤禩心中便更是难受,只将她抱得更紧了些许。
康熙众人在三日后也到了京中,可见也是一路快马加鞭赶回来的,待他甫一回宫便将胤祉召进宫去,厉声呵斥道:“你这是做了些什么事情!搜查亲王府邸也是随随便便就可以做的么?你眼里头还有没有朕这个皇阿玛!还有没有纲纪王法了!”
胤祉的面色十足苍白,只是却仍旧兀自镇定的请了安,低声道:“皇阿玛,儿臣是受了奸人蒙蔽,说不好就是老八他放出的话儿来诱骗儿臣啊!那报信之人说的证据确凿,儿臣唯恐老八同那天地会的人藕断丝连,皇阿玛请明察,儿臣所作一切之事,统统都是为了大清的江山社稷啊!”
“你还敢狡辩!事到如今竟还满口想着要坑陷老八!”康熙急怒之下竟从御座上站了起来,指着胤祉厉喝道,“老八会为了陷害你而搭上自己妻儿性命么?你这般的阴毒狠辣,费尽心机,哪里还有一丝为人兄长的模样?”
胤祉听了康熙这番话,脸色更是煞白,连嘴唇都失了血色。他这两年被康熙冷落的很是厉害,这回收了那密信之后虽也是疑心犹豫了一下,只是那信上头说的言之凿凿,就连各处细节都说的极为详尽,令人不得不信。更何况又是素日的谋士递回的消息,胤祉本想着赌上一把,若是真能揪出那把柄来,不仅是老八,就连老四也脱不开干系。如此一石二鸟的事情,对胤祉实在是一个莫大的诱惑。更何况只有这段日子康熙和众人皆不在京中,唯他一人独大,胤祉当时便心一横,索性出手赌了一把。
只是他却未曾想到,自己竟然输的如此彻底。
康熙见他久久不语,位于上方冷声道:“怎么?方才不是还备了一箩筐的缘故么?现如今怎么一句也不说了!”
“皇阿玛,儿臣当真是被贼人给蒙骗了!更何况,老八他曾同乱党过从甚密也是实情,儿臣接到了密报,就算去查上一查,也是一片赤诚忠心啊!”胤祉的话音之中不禁带了一丝颤抖之意,拼了命的想要辩解,“皇阿玛为何只肯一味的信着老八,儿臣也是您的儿子,皇阿玛为何不肯信儿臣一次!”
“混账东西!到了现在竟还敢口出妄言!因你的过错害的老八丧妻失子,你非但不好生反省,反倒是借口诸多!”康熙气的大动肝火,看向胤祉的目光之中只余下深深的厌恶和鄙夷,冷声喝道,“梁九功,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带这忤逆子下去!”
“皇阿玛!儿臣……”
“滚出去!”康熙怒不可遏的摔了一个镇纸下去,不偏不倚的砸在胤祉脚边,梁九功见势头不好,连忙上前低声同胤祉劝说了几句,好歹将他“请”了出去。
待梁九功回来之后,只见康熙阖着双眸静靠在龙椅上,屋子里头静的怕人。梁九功不敢多言,轻手轻脚的将下头的碎屑收拾了起来,又上前给康熙换过了一盏新茶。过了片刻的功夫,才听康熙缓缓开口。
“去将老八唤入宫来。”
梁九功连忙应了,只是还不待他走出殿门,便听康熙又发话道:“算了,你去收拾收拾,陪着朕去一趟他的府上。”
梁九功听了心中一凛,不动声色的应了下来,转头退出了大殿之后便随手招呼过来一个小太监低声嘱咐,“去给四爷那儿递个话,只说龙降八爷府了。”
彼时胤禛却在府上同戴铎在书房里头,说起胤祉这事,胤禛倒也不觉得有几分纳罕,“便是他被逼得狠了,只是那给他递消息的人又是何人呢?既然能将那微末细节都一一对上,可见是个深知内情的人了。”
戴铎面上略有几分不自在,抬头觑了胤禛一眼,低声道:“四爷,属下同您说个事情,只求四爷别恼了才是。”
“你且说罢。”
“是。”戴铎斟酌了一下措辞,缓缓道,“给三王府通风报信之人,是属下安排的。”
“你说什么!”胤禛闻言大惊,脸色瞬然变了一变,而后便厉声道,“你怎么敢自作主张,这样大的事情,竟也不同我商量一下么?”
“若是属下同四爷说了,只怕四爷必定不肯应允。”戴铎低着头咬牙道,“四爷一向同八爷交好,这事儿若是办的一个不好,便将八爷也给扯了进去。属下深知这一点,故而斗胆做主,还请四爷责罚。”
“你……糊涂!实在是糊涂!”胤禛用力的拍了一下桌沿,怒声呵斥,“就因为你这一条主意,害的胤禩丧妻失子,如今这些岂不都成了因我而起?你做出这种事情,让我往后又如何对的起他!”
戴铎现下反倒有些释然,抬起头同胤禛对视道:“四爷顾念手足之情固然是好,只是也须得瞧瞧八爷是否也是一样的心思。八爷分明私下会过旁人,却蓄意隐瞒不说。四爷仔细想想,那人若是寻常朋友倒还好说,可万一是靳南呢?话又说回来,若是寻常朋友,为何不肯大大方方进去呢?”
“戴铎,我再同你说上一次。”胤禛死死的盯着戴铎的眸子,一字一字的说道,“换了谁都可以去疑心猜忌,唯有八爷,你最好早早的消了这个念头才是。他这事儿没说,却也不能表明他就有瞒骗我的什么隐晦事情。我已经有许多事情对他不住,若是在这般猜疑他,就实在是愧对于我同他这些年的情分了,更是愧对他这些年喊我的那一声‘四哥’!”
戴铎听了还欲分辨,只听得外头苏培盛轻轻叩门,“四爷,宫里头来了人,如今正在前厅候着呢。”
胤禛眉头紧皱,冷声道:“是哪一位?”
“说是梁公公谴他过来的,四爷是见还是不见?”
胤禛一听是梁九功派来的人,不禁微微一怔,宫里头同他往来密切的内监本是魏珠,怎么如今倒突然冒出了梁九功来。他略一思忖,起身同戴铎说,“既然宫里头来了人,势必是要见上一下了,这事儿不必多说了。你自作主张本已是大错,若是再胡言乱语,我可就真的容你不下了。戴铎,你是聪明人,应该明白我这话里头的意思。”
戴铎听了一愣,连忙低头拱手道:“是属下失言了,四爷放心,那往三王府递消息的人并未在府里头露过面,不会让人捉着把柄的。这事儿的始末,八爷定然不会知晓。”
胤禛心里头实在有几分不痛快,只是碍着戴铎乃是他的心腹之人,这次行事也确是为了自个儿思虑。终是沉沉的吁了口气,点头说了句“那便好”,而后便出门走至前厅,一见却是个未曾谋面的小太监。胤禛初时还觉纳罕,只是听了他说的梁九功交代的话儿之后,胤禛适才猛地明白了过来,笑着同那太监道:“有劳公公了,劳烦你回去同梁公公说上一声儿,多谢他的美意照拂,待本王来日进宫,再当面谢过。”
太监哪里敢受胤禛这一句劳烦,满脸堆笑的应了下来,又从苏培盛那儿收了封包,这才恭恭敬敬的退了下去。苏培盛在一旁听着,不禁同胤禛低声道:“四爷,您瞧这……?”
“皇阿玛临时起意出宫,可见是因着此事更顾怜了老八几分,老三必定已经遭了申斥。梁九功提前卖个消息给我,也不过是瞧着眼下情势见风使舵罢了。”胤禛微微一哂,颇有几分不以为然,“只是他想着凭借这样小小的一个人情就笼络了我,未免也想的太容易了些!”
第92章 一声梧叶一声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