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低低的咳嗽了两声,缓了片刻后复又开口,“这是一份旨意,还有一份朕已将它交到了廷玉手中,如今就不必一一给你念出了。只是朕告诉你,这两道旨意,一是生,一是死。一是富贵不尽,一是死无葬生。朕如今虽下了头一道圣旨给你,但是只要你守着朕的嘱托,那第二道旨意便只当它没有。若是不能……廷玉时刻都能将它念出来,置你于死地,你可明白么?”
隆科多这才懂了为何康熙要急着将张廷玉传召至畅春园,还独留了他们二人在御前听训,原来竟是要拿他来胁迫自己了。隆科多此刻额上冷汗连连,跪在地上重重的叩了一个头道:“万岁爷明鉴,奴才一片拳拳忠心,可表日月!万岁爷有何话只管吩咐,奴才必定万死不辞,绝无二话!”
康熙的目光稳稳的落在隆科多的身上,缓缓说道:“朕要你记住,待朕晏驾之时,你定要牢牢守住京师九门,决不可给有心之人以可乘之机。你定要尽忠职守,辅佐新君登基。只要你能忠心耿耿,至死不渝,朕便可保你一世荣华,子孙平安。这大清的江山朕守了五十年,这五十年不容易啊!朕实在想再守上他五十年,只是眼下……却是不能够了,往后这江山,你和廷玉,便是辅国重臣!定要好生辅佐新君,将这爱新觉罗的祖宗基业,好好的传下去才行。朕这一字一言,皆是发自肺腑,你们二人,可记清了么?”
张廷玉和隆科多听了康熙这样一番言语,竟觉出几分托孤之意了,心里头又是感怀又是激荡,一并跪在地上叩首道:“万岁爷放心,奴才既有幸得万岁爷如此信任,就必定不会辱没了这份恩典去。只要有奴才活着一日,拼死也要护得大清江山周全!”
康熙重重的叹了口气,又同张廷玉道:“隆科多退下吧,廷玉,你留下来。”
隆科多知道康熙必定有话要同张廷玉私下交代了,而这话极有可能便是那最后至关重要的遗诏,他退下之后便一刻不停的找到了魏珠,皱眉道:“快,现在就带我去四爷那儿!”
再说张廷玉这厢,康熙遣退了隆科多而独留他一人,张廷玉心里头多少也揣测到了几分,忐忑不安的站在一旁静候了多时,然而康熙却一直低咳个不停,直至那更漏都反了一转儿,张廷玉才听见康熙幽幽开了口。
“廷玉啊,你去那头的桌案上取了纸笔来。”
张廷玉闻言心中便更是笃定了方才的想法,连忙快步走至桌案之上,取了笔墨前来,只待康熙发话。
而张廷玉自己此刻还不觉,他攥着纸笔的手指,正颤颤的抖个不止。
康熙略清了清嗓子,声音低沉而清晰的说道:“从来帝王之治天下,未尝不以敬天法祖为首务。敬天法祖之实在柔远能迩、休养苍生,共四海之利为利、一天下之心为心,保邦于未危、致治于未乱,夙夜孜孜,寤寐不遑,为久远之国计,庶乎近之。”
张廷玉不敢轻慢,一字字听得极为仔细,仿佛每写下一字,都有极小的针尖在心头都微微扎上一下。待将这遗诏书好之后,分明是隆冬时节,张廷玉的背脊却几乎已经尽湿透了,连额上也有细微的汗珠,密密实实的自脸颊蔓延至脖颈。
康熙缓缓念完之后,终是叹了口气出来,低低道:“如此,便再无其他了……”
两日之后,群臣皇子们被俱数召集至畅春园内,众人在寿萱春永殿密密麻麻的跪了一片,胤禩和胤禛也在其中。胤禟在外头跪了大半个时辰,早已是心急如焚,同胤禩低声问道:“八哥,你说这皇阿玛究竟如何了?你比咱们到的都早些,你可知道什么细致些的情形么?”
胤禩皱眉示意他噤声,此刻胤禩自个儿心里也是错乱如麻,自那晚之后康熙就再未曾召见过他和胤禛两人。而隆科多递来的消息,则是暗指康熙已命张廷玉私下拟好了遗诏。
那上头书的究竟是何人的名字?跪在这儿的所有人心里头,揣测的只怕都是这一件事情。
然而跪在下头的众位皇子当中,除去被圈禁的胤褆、胤礽和胤祥之外,却唯独缺了胤祯。
胤禩心中暗暗思忖,只怕是甘州距京师路途遥远,十四想必已经在路上了,然而胤禛也不会那么轻易就让他回了京城。
若是一会儿念出来的名字是十四……
胤禩连想也不敢去想,他自重生睁眼的那一刻起,本已经笃定了新君便是胤禛。只是这一世有太多的事情出了偏差,再加上康熙那晚上所说之言,胤禩此刻也不禁有些忐忑起来,心里头一阵阵觉得发凉。
就在众人等的焦虑万分之时,忽然见张延玉自里头快步走了出来,同众人道:“皇上宣召众皇子大臣入内觐见。”
胤禛头一个站起身来,面无殊色的向内走去,他面上放的平静,心里头却是忐忑万分。只是他手中丰台营的人马已经在畅春园外头整装待发,而隆科多亦是自己的人,如今胤祯久久未归,想必已经是赶不及了。胤禛心里头早已打定主意,无论那诏书上写的是何人,这一仗,他都绝不能落败。
寝殿之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药味,康熙昏黄的脸色和那明黄的帐子映在一起,更显出几分憔悴来。众人进去之后无人敢开口言语,只是胤禩却分明闻到了一股腐朽的味道。
这位执掌江山五十载的帝王,此刻终于到了蜡炬成灰之时。
康熙方才一阵昏昏沉沉的躺着,如今听得众人入内却仿佛精神了几分,低声说道,“老八过来。”
胤禩一听康熙唤他,连忙走上前去,跪伏在康熙榻前,“皇阿玛,儿臣在此。”
“你听好了,待朕宾天以后,需得识大体,莫要闹出什么笑话来给那些汉人瞧去。他们虎视眈眈,片刻不停的盯着咱们满人的这片天下。这天下是祖宗基业,是多少人流血送命换回来了,若是断在你们手里,朕便是死了也合不上眼……”康熙说道后面已经有些微微气喘,声音越发的虚弱,“你们众人,都给朕记下,定要好好辅佐新君……”
胤禩听至此处,眼眶之中已是一片模糊,伸手攥住康熙十分冰凉的手掌,哽咽道:“儿臣记下了,皇阿玛放心便是。”
康熙说罢之后顿了一顿,同张廷玉道:“廷玉,宣读遗诏。”
张廷玉应了一声,转身从御塌之侧取了那份遗诏出来,他的手指略有些微微发抖,强自镇定了片刻之后,朗声读了起来。
这遗诏有千余字,张廷玉一字一字念得不紧不慢,只是下头跪着的众人却已急的有些抓心挠肝,这前头的话儿都不紧要,最最关键的只是那最后一句。
“……朕之子孙百有余人,朕年已六十,诸王大臣官员军民与蒙古人等无不爱惜。朕年迈之人,今虽以寿终,朕亦愉悦至。”
胤禛的心几乎要提到了嗓子眼去,只听张廷玉缓缓道:“太祖皇帝之子礼亲王王之子孙,现今俱各安全,朕身后尔等若能惕心保全,朕亦欣然安逝。雍亲王皇四子胤禛,人品贵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着继朕登基,即皇帝位,即遵舆制,持服二十七日,释服布告中外,咸使闻知。”
屋里头霎时静了下来,连喘气儿都显得声音那般的大,张廷玉顿了一顿,将最后一句念罢,“康熙五十年正月初十日,卯。”
至此,一切的风起云涌,皆数尘埃落定。
然而此刻,却听得一人高喊道:“皇阿玛,儿臣怎未曾听见新君的名字?”
胤禛猛的回身一瞧,说话之人正是胤祉,而他话音刚落,便有数名大臣一齐附和道:“是呢,臣等也未曾听见,是否张大人读圣谕的时候,给错过去了?”
康熙眼中的冷意如刀刻一般,几乎是拼劲了全身的气力厉声喝道:“不孝子!给朕……滚出去!”
胤祉心知此刻乃是最后一搏,康熙已然时辰无多,若真是让老四继承了皇位,日后他哪里还有一条活路可言呢?索性心一横开口道:“皇阿玛莫要生气,儿臣听真切了,皇阿玛说是要传位给十四阿哥,如此甚好,十四阿哥德才兼备,堪当新君之责。”
康熙被他这一番话气的脸色铁青,他本就是急怒攻心以致病倒,此刻心中却更是怒不可遏。只见康熙强自撑起身来,指着胤祉似要说些什么,可是还不待他开口,却先呕了口血出来。
那斑斑的绯红血迹映在明黄的寝衣之上,显得格外刺目,胤禩怔怔的站在榻前,耳边是一片纷乱之声。此刻已听不清是何人在说话了,周遭一切的声音仿佛都离得那么近,却好像又那么远。
第95章 鸳鸯瓦冷霜华重
宛如划破平静的利刃一样,一声极其尖锐的嗓音在胤禩的耳畔响起,“万岁爷驾崩了!”
这样一位一生英明,功勋无数的帝王,连临走都不得安生,带着满腔的怒意,饮恨长辞。
胤禩只觉的膝下一软,登时便跪了下去,泪水不可抑制的滚滚滑落。
四下里此起彼伏的啼哭不止,张廷玉却没忘了康熙临终前的嘱咐去,走至众人面前朗声道:“还请众位阿哥节哀顺变,大行皇帝命臣料理身后事宜,如今大行皇帝已经宾天,一切皆遵循遗诏所言。”
胤祉双眼几欲喷出火来,冷笑连连,“张廷玉,方才皇阿玛分明说的就是传位与十四阿哥,你想假传圣旨不成么?”
张廷玉神情肃穆,沉声道:“方才臣宣读圣旨之时,众人皆听得真切,三爷如今几次三番说起这话,难道是想造反不成么!”
胤祉却不理会他,兀自盯着胤禛,咬牙道:“分明就是十四阿哥,哪里来的什么四阿哥承袭皇位?除我之外,不是还有几位大人也听得分明么?”
他话音一落,方才附和他的那几名大臣也站了出来,其中便有鄂伦岱在列。胤禛刚因着康熙宾天一事伤痛不已,如今康熙尸骨未寒,胤祉就要如此咄咄相逼,实在是太过可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