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八月初,他们回到上海。
长兴和宜兴一带传言说要增兵,上海的华界隐约不安,然而进了租界,风言风语消失了大半,这里依旧是歌舞升平、灯红酒绿的大上海。
回来的第二天,明楼就让阿诚复课。上午国文,下午算术,英文老师两天一次上门授课,晚上明楼亲自过问他的功课,再带他读两篇《史记》或《左传》。
阿诚对满满当当的日程表没有半句怨言,倒是明镜见他回了上海仍是像以前那样整日读书,有些埋怨明楼急于求成。
“别人家小孩都放了假,就你把阿诚关在家里念书。天气这么热,你也不怕他受不了。”
她当着阿诚的面对明楼说了这话,本意是想给小孩子撑腰,哪知道阿诚完全不是这样想。他怕真的要减课时,心里着急,找到明楼认真地解释。
“国文和算术都不难,英文只学读音和词句也很简单。我每天花半个时辰就能写完功课,还有时间和明台打球。再说,礼拜天没有课,我也有时间出门。”
他在桂姨身边耽误了几年,和他一般大的孩子都进了中学,他还要从头读起,心里卯足了一股劲。现下这股气劲儿在他的眼睛里熠熠生辉,光彩夺目。
“既然你觉得可以,那我们就照原样上课。”明楼微笑着拍他的肩,满心的骄傲全为他而生。
在苏州时明台总缠着阿诚玩耍,现在见了他立刻躲开,生怕大哥一时兴起把他也抓去读书。所幸明楼并顾不上他。除去平日和朋友同学往来,明楼也要去公司和下面的厂子听工作汇报,找管事谈话。
明锐东在弥留之际亲自分了明家产业给姐弟俩。明楼当年年幼,暂由明镜代为操持。在外人看来,明家的产业好似全落在董事长明镜手里,事实上明楼名下的那一份比明镜还多一些。他满了十八岁之后,明镜陆续把五六家工厂交给他打理,他在公司也有正经职位。
明楼一直忙到八月下旬才着手收拾行李,准备回南京读书。此时苏浙两军对峙的消息已经甚嚣尘上,明镜担心如果打起仗来,他一个人在外面会遇到危险,不想放他去南京。
明楼倒不担心,给姐姐讲了一通南京的情形,最后总结道:“南京是苏军据地,防备力量足,浙军总不至于打到紫金山脚下。”
他这么说,明镜又急了:“要是真的打起来,谁知道会怎样。紫金山离你们学校就一跨步的距离,到时候……你人生地不熟的要怎么办。”
“大姐,我和几位当地的同学关系很好,如果情势紧急,临时避一避总有去处。”明楼见这样说服不了姐姐,走调转方向,“倒是万一去晚了半路上起了战事,去去不得,回也回不得,那才是糟糕。”
这话提醒了明镜。被战火阻在路上两头没有着落更加凶险,晚走不如早走。尽管她依旧不情愿,最终还是松了口。
然而就在出发的前一天,北站客运处打电话来说,苏军强征了沪宁铁路调运兵械,客运已经中断。若是战事得以免除,还有望在九月初恢复通车,要是真打起仗来,只能坐等战事终止。
明楼挂了铁路局的电话,立即联系上船务公司,得到的回复同样叫他失望。长江航路已经被苏浙两方的军舰截断,普通客轮班次一概取消,连招商局的货轮也无法通行。他被困在上海出不去了。
沪宁两地交通中断的消息立刻传开,外国军队开始在租界周围设防,黄浦江上各国兵舰旗帜飘扬,上海的米价一天天看涨,也挡不住米店门口排起长龙。
明镜早先未雨绸缪,此时家里粮米油盐充足,但是想到苏州的工厂和店铺可能受到波及,也免不了心烦忧虑,唯一能让她感到安慰的就是弟弟们都在身边。看到一家人都在一起,她便什么都不怕了。
时间一分一秒朝前走,钟摆无声地晃动。全上海都盯着这座钟,猜想终究会有那一声响,却又心存侥幸,期盼着不要敲响才好。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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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多事之秋(二)
此篇设定,1924年,明楼20岁,明诚11岁,明台6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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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清晨,阿诚在睡梦中听到奇怪的声响。那声音模糊,时断时续,像是雷声阵阵。他在床上翻了个身,半梦半醒之间,忽然想起昨晚贪凉开了窗睡觉。要是下起雨来,地板要淋湿的。他在床上滚了一滚,挣扎着爬起来关窗。
天空微微发亮,没有乌云也没有下雨,雷声接连不断从西边传来。他站在窗前听了一会,觉得不对劲。那声响并不是雷声,而像是千斤重物落在地上,砸出轰然巨响。他的心狂跳起来,慌乱中掉了拖鞋也顾不得穿上,一路奔下楼,正好撞见明楼在门口取了报纸往房间走。
明楼在睡衣外面披了一件宽松的长袍,显然也是刚起来,蓦然抬头看到阿诚立在楼梯上,惊讶地站定了:“你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他走到跟前发现小孩子没穿拖鞋,光脚站在木地板上,皱了眉头问他“鞋呢?”
阿诚抓着栏杆站得笔直,一开口,声音抖得支离破碎:“大哥,是不是打仗了?”
落地钟铛铛敲了五下,清亮的钟声渐渐消去,屋子里变得极安静。
明楼搂住阿诚觉得他在发抖,便抱起他去了自己房间。阿诚的两只脚冰凉,明楼把人塞进被窝,捏着脚搓了一圈,手心里才有了热意。
“别怕,大哥和大姐都在家里,这仗打不到上海来。”
虽然这么说,其实明楼心里也忐忑不安。炮声是从西北面传来的,听这动静离上海不是很远。紧邻上海的乡镇都是浙军把守,苏军怎么突然打到了近郊?如果那里失守,军队就能直接开到闸北,上海就要乱了。
他们各怀心事,沉默半晌,阿诚忽然问:“大哥还去南京吗?”
明楼以为他害怕打仗的事,没料到他突然问起自己。他有些意外,抬头看到阿诚眼里满是担忧关切。
“大哥可以不可以不要去南京。”
阿诚说完又觉得自己这话有点不讲理,低下头不做声了。
前几日他听到明镜劝明楼不要去南京,一直惦记着这件事,现在真的打了起来,心底的恐惧担忧如惊涛骇浪一般骤然涌起。他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情形,但是小孩子的想象力足够拼出所有可怕的画面,飞机扔下炸弹,房子着了火烧起来,孩子声嘶力竭地哭喊着叫妈妈。
明楼看出他的心思,轻声安慰:“我哪里都不去,等打完仗路上安定了再走。这段时间留在家里陪你们。”
阿诚点点头,忽然仰起脸,对他笑了一下,笑容明亮如晨曦。
明楼心头温暖熨帖,拉过被子盖在他胸口:“再睡一会,起得太早下午要€€。”
阿诚依言躺下,但是睡意全无,只睁了眼睛盯着墙上的地图看。
书房里挂了中国地图和世界地图。明楼闲暇时常常对照地图给他讲各省地理和外国的风土人情,他在地图上认识了东三省、外蒙古和山东,也知道了苏俄、英吉利和法兰西。
大姐不喜欢他们在家里谈论时事,但是阿诚仍然按捺不住疑惑,小声问:“大哥,这次又是军阀打仗吗?是南边打北边,还是北边打南边?”
明楼本来不想和他谈论这个话题,但是看到他睁圆了眼睛满脸期待,犹豫了一下还是告诉了他:“是三家打一家。”
“为什么打一家?”
“因为那家有人花钱买了大总统的位子,其他人不服气。”
阿诚眨眨眼睛,陷在被子里躺下去一点,小脸蹭在松软的被子上:“可是大总统在北京,他们为什么打到上海来?”
“上海是通商口岸,财赋重地,他们都要钱。”
阿诚恍然大悟:“争权夺利。”
明楼忍不住笑起来:“你倒是挺会总结。”
阿诚也咧了嘴笑,过了一会又问:“大哥觉得谁会赢?”
明楼刚要说话忽然听到楼上一声喊,是明镜的声音。阿诚立刻坐起来,明楼已经开门出去,仰头朝楼上回应。
楼梯上一阵脚步声如落雨般急响,明镜冲进房间,头发披散在身后。她一眼看到阿诚好端端地坐在床上,满心的紧张无措顿时散去,长吁一口气道:“阿诚,你怎么在这里呀?”
“他听到炮声害怕下来找我,我让他在楼下睡一会。”明楼替阿诚接过话,又问明镜,“大姐,刚才怎么了?”
明镜拍着胸口对他叹气:“我也是被炮声吵醒,想着两个小的大概会害怕,就去他们房间看看。明台睡得好好的,阿诚房里没见到人,我吓了一跳才叫起来。”
想起刚才推门看到房间里空无一人铺盖凌乱的景象,她仍然心跳得厉害。
“对不起,大姐。”
阿诚急忙跳下床到她面前道歉,明镜却突然指着他脚下问:“你怎么光着脚?拖鞋呢?”
拖鞋……好像在楼上。一只在门口蹭掉了,另一只下楼的时候掉了,他没顾得上捡。
明镜不等他回答,回头质问明楼:“他鞋子都没穿就下来了你没看到?你就让他一直光着脚?”
被质问的人明智地选择缄默,出门去找拖鞋。明镜催阿诚躺到床上去,摸到他身上睡衣单薄,又拿明楼的被子把他裹起来。
“入了秋早晚天气凉,晚上不可以开窗睡觉。要受寒伤风的,知道吗?”
“知道了,大姐。”阿诚被裹成一只蛹,乖乖点头。
明楼拎了两只拖鞋进来放在床边,对明镜说:“大姐再去睡一会吧,现在还早。”
明镜摇了摇头:“不睡了,这炮声就在耳边怎么睡得着。”她好像还有话要说,但是看了一眼阿诚,又转开话题,“我拿份报纸回去看。你让阿诚多睡一会,不然课上要犯困。”
“€€,知道了。”
明楼送走明镜,让阿诚躺下继续睡,自己拿了报纸在沙发上看。
直到在早餐桌上拿到当天的号外,他们才知道清晨的炮击是苏军突袭嘉定城。
那里离法租界不足六十里。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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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多事之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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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九月清晨的炮声震醒了大半个上海,一时间人心惶惶。
为防止溃兵窜入租界,法国驻沪步兵团在徐家汇和十六铺安置了大炮,连接租界和华界的街道马路不再畅通无阻,泥沙麻袋筑起防线,过往的行人车辆都要接受检查。逃难的人纷纷涌入闸北,上海北站附近不时有流兵开枪抢劫,报纸上最常见的是哪里又发生了劫案,哪里又有无辜路人受伤毙命。
租界实行戒严,除了气氛稍显严肃之外,生活没有太大变化。马照跑,舞照跳,学校照常开学。
明台像只被刨出坑的刺猬,蜷成一团埋在枕头里悲鸣:“我不要上学!”
明家上下都晓得送小少爷上学是天大难事,眼下明楼在家,这件差事自然落到他头上。
“把阿诚叫过来。”明楼对阿玉说,伸手脱了明台的睡衣,脱睡裤的时候往门口看了一眼,“阿诚来了啊。”
“大哥早,明台早。”阿诚站在门口笑。
明台蹭地从床上弹起来:“我自己穿!”
在阿诚哥面前被拉扯着脱裤穿衣太没面子。他年纪小小,自尊心挺强。
“快点洗漱好来吃饭。”明楼乐得轻松,甩着手出去了。
临出门前,明镜和周妈妈围着明台团团转,衣领、胸扣、腰带、皮鞋,每一处都弄平整了,再背上小书包,拎起小食盒。竹编盒子底层有餐巾和水果叉子,上层放了黄油饼干和苹果,都是给他课间垫饥的点心。
“这是去上学还是去野餐哪。”想到自己读书时也没有享受过这等待遇,明楼皱起眉头小声嘀咕。
明镜清点过文具书本,放心合上书包。多数学生背的是布书包,考究点的在镶边和刺绣上下点功夫,明台的牛皮书包是明镜亲自去皮具店定制的,双肩带,铜镶扣,背去上学羡煞一众小朋友。
阿诚也羡慕,汽车载着明镜明台驶出院子,他还看着大门的方向若有所思。
“在想什么?”明楼问他。
阿诚笑笑,摇头说没什么,进屋拿出课本和纸笔,离老师来授课还有小半个时辰,正好可以温一遍课文。明楼见他自觉勤奋,心下宽慰,留他在客厅独自温课,自己回书房看书。等授课老师来了领着阿诚诵读课文,明楼穿戴整齐出了门,临出门前嘱咐周妈妈中午不用给他留饭。
上个月沪宁交通断绝,明楼联系了五六个在上海的同学一起给学校拍去加急电报,学校回复让他们在确保安全的前提下再做返校商量。
返校的事情落定,他们暂时放下心,聚在一起自然就谈起了这场战事,渐渐说到时下局面混乱。军阀把持下的北京政府法律废弛,地方势力横行割据,自清帝逊位新政府成立以来,无年无月无战事,说到愤恨处,所有人都难掩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