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1931启航(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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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走那天,细雨蒙蒙。明楼开车送他到吴淞码头,明镜和明台同去送行。
在行李房登记换票的时候,明诚见到了同届的校友。那人去里昂念书,虽然最终目的地不同,但是长途航行中有人做伴也是好事。明镜和明楼过来和明诚同学的父亲打招呼,两家人客客气气地聊了几句。
这样的客套话在明台听来实在无聊,他扯着明诚的衣摆一来一去地晃,心里明明有很多话,可到了这个时候,却不知道说什么好。但是有一样他很清楚€€€€阿诚哥去了法国,家里就没有人听他诉说他的小志向和小理想了。
大姐忙于公司事务,大哥长期在南京工作,即使得空回家,也很少和他在一起。
想到大哥,明台颓然低头,他还记着火车上的不愉快。虽然后来大哥好言哄过他,但也只是哄而已,没有道歉,更没有认可他的想法。倒是阿诚哥和他谈过一次,问他记不记得大哥对他们讲的越王复国的故事。
其实闹了一场以后,明台也明白自己年纪尚小,大姐绝不会放他去读军校,也渐渐地打消了这个念头。明诚的话又让他生出一线希望,只是这一次,他没有对人说。
他问过阿诚哥几时能回来。阿诚哥说三五年,可大姐对他说也许七八年,甚至更久。
他还处在懵懂的年纪,只觉得日子一天叠着一天,漫长没有尽头。一个月的等待尚且遥遥无期,三五、七八年的时光仿佛就是全部的生命了。
他第一次经历离别,懵懵然站在此时此处,望不见时光彼端的模样,不免怅惘。
明台走神的当儿,明镜他们已经说完了话,笑眯眯地低头看他。他恍然发现自己的举动太过孩子气,倏地缩回手,背在身后。
明镜笑着问他:“你有什么话要对阿诚说呀?”
不愿意被当做小孩的小孩子扬起头,清清嗓子,说:“照顾好自己,记得给家里写信。”
明镜被逗乐了。明楼却是摇头,说他:“没大没小。”
明诚并不在意,爽快地答应,忽然上前一步,伸手抱了抱他。
明台登时涨红了脸,从他怀里挣脱,拉拉衣摆,又呼噜一把头发,埋怨他粗鲁的拥抱把他的发型都弄乱了。这个年纪的男孩子,还羞于流露出一切可能被视作脆弱的情绪。
明诚笑着又在他头顶揉了一把:“要听话,别让大姐操心,别惹大哥生气。”
他轻轻按在明台头上。放在平时,明台肯定要躲开,现在却乖乖站定了,漫不经心地应着。
十二月的雨是一层水汽一层雾,寒意裹挟潮气,直冷到骨头缝里。明诚没戴手套,打着伞站在风雨里说了一会儿话,手指冻得发青。明镜握着他的手搓暖,又细细嘱咐他路上一切小心。明诚已经和她一般高,站在她面前垂首聆听,一一答应。
告别时,他情不自禁地拥抱了她。他很少在明镜面前表露太多情绪,这一次除外€€€€他几乎把她当作半个母亲了。
明楼要送他上驳船,明诚说不用。他的大件行李已经换了票运上船,随身只有一只轻巧的皮箱。明楼也没有坚持。千里送行终有一别,有再多不舍,此时也要放手了。
驳船朝邮轮驶去,明诚在黑色雨伞底下朝他们挥手。云层低垂,江水混浊,码头渐渐离得远了。
他从未在这样远的距离之外看过他们。一直以来,明楼是他的天空,他仰望的方向和志向,他没有想到明楼的身影也会变得如此渺小,几乎湮没在灰黑色的人群里。
那是无数张带着期盼和不舍,含泪挥别亲人的脸庞。
明楼和明镜在他们中间。他们和他们,又有什么不同呢?
他蓦然生出这些奇异的想法,含混不清地,和酸涩的离情混在一处,半是清醒半是懵然。
这股陌生的感觉推着他朝前走,走出有他们围绕的家,汇入更广阔的天地中去了。
TBC
第21章 1931启航(完)
(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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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走那天,细雨蒙蒙。明楼开车送他去吴淞码头,明镜和明台同去送行。
在行李房登记换票的时候,明诚见到了同届的校友。那人去里昂念书,虽然最终目的地不同,但是长途航行中有人做伴也是好事。明镜和明楼过来和明诚同学的父亲打招呼,两家人客客气气地聊了几句。
这样的客套话在明台听来实在无聊,他扯着明诚的衣摆一来一去地晃,心里明明有很多话,可到了这个时候,却不知道说什么好。但是有一样他很清楚€€€€阿诚哥去了法国,家里就没有人听他诉说他的小志向和小理想了。
大姐忙于公司事务,大哥长期在南京工作,即使得空回家,也很少和他在一起。
想到大哥,明台颓然低头,他还记着火车上的不愉快。虽然后来大哥好言哄过他,但也只是哄而已,没有道歉,更没有认可他的想法。倒是阿诚哥和他谈过一次,问他记不记得大哥从前对他们讲的越王复国的故事。
其实闹了一场之后,明台也明白自己年纪尚小,大姐是绝不会放他去读军校的,渐渐地打消了这个念头。而阿诚哥的话又让他生出一线希望,只是这一次,他没有对人说。
他问过阿诚哥几时能回来。阿诚哥说三五年,可大姐对他说也许七八年,甚至更久。
他还处在懵懂的年纪,只觉得日子一天叠着一天,漫长没有尽头。一个月的等待尚且遥遥无期,三五、七八年的时光仿佛就是全部的生命了。他第一次经历离别,懵懵然站在此时此处,望不见时光彼端的模样,免不了感伤怅惘。
明台走神的当儿,明镜他们已经说完了话,笑眯眯地低头看他,他恍然发现自己的举动太过孩子气,倏地缩回手,背在身后。
明镜笑着问他:“你有什么话要对阿诚说呀?”
不愿意被当做小孩的小孩子抬起头,清清嗓子,说:“照顾好自己,记得给家里写信。”
明镜被逗乐了,噗地笑出声。
明楼摇头,好气又好笑地说:“没大没小。”
明诚并不在意,爽快地答应,忽然走上前一步,伸手抱了抱他。
明台登时涨红了脸,从他怀里挣脱出来,整整衣襟,又呼噜一把头发,埋怨他粗鲁的拥抱把他的发型都弄乱了。
明诚笑着又在他头顶揉了一把:“要听话,别让大姐操心,别惹大哥生气。”他轻轻按在明台头上。放在平时,明台肯定要躲开,现在却乖乖站定了,漫不经心地应着。
明楼站在一边看着他们,微微笑了笑。
十二月的雨是一层水汽一层雾,寒意裹挟潮气,直冷到骨头缝里。明诚没戴手套,打着伞站在风雨里说了一会儿话,手指冻得发青。明镜握着他的手搓暖,又细细嘱咐他路上一切小心。明诚已经和她一般高,站在她面前,垂首聆听,一一答应了。
告别时,他情不自禁地拥抱了她。他很少在明镜面前表露太多情绪,这次除外。他几乎把她当作半个母亲了。
明楼要送他上驳船,明诚拒绝了。他的大件行李已经换了票运到客舱,随身只有一只轻巧的皮箱。明楼也没有坚持。千里送行终有一别,有再多不舍,此时也要放手了。
驳船朝邮轮驶去,明诚在黑色雨伞底下朝他们挥手。云层低垂,江水混浊,码头渐渐离得远了。他从未在这样远的距离之外看过他们。一直以来,明楼是他的天空,他仰望的方向和志向,他没有想到明楼的身影也会变得如此渺小,几乎湮没在灰黑色的人群里。
那是无数张带着期盼和不舍,含泪挥别亲人的脸庞。
明楼和明镜在他们中间。他们和他们,又有什么不同呢?
明诚蓦然生出这些奇异的想法,含混不清地,和酸涩的离情混在一处,半是清醒半是懵然。
这股陌生的感觉推着他迈步,走出有他们围绕的家,汇入更广阔的天地中去了。
***
邮轮抵达马赛港是一月三十一日。
船上的无线电报含糊不清,知道具体消息的时候,明诚已经登上夜车,穿过丘陵起伏的普罗旺斯地区,驶向巴黎。
报纸是在车站报亭买的。当地的大报洋洋洒洒数个版面,大多是法国各地工人罢工的报道,远东的战事只占了一个角落。
明诚捏着报纸看了无数遍。也许是他神情肃穆,夹杂着愤恨和担忧,对面的小女孩很快注意到了他。小姑娘瞅了他几眼,凑到母亲耳边悄声低语。法国女人在打绒线,织了一半的灰色围巾叠在腿上。她抬眼看了看陌生的异国青年,对女儿摇了摇头,又重新埋头在编织活里。
窗外是无尽的黑暗,车厢壁上昏黄影子层层叠叠。火车钻入山洞,钢铁和石壁挤压寒风,炸出隆隆炮响,穿越万里,呼啸而来。
报纸上的铅字扭动着,四散逃开,像是无数灰黑色的身影,奔跑呼号。
他看到了明楼,明镜牵着明台。他们立在黑色的潮水里,远远地朝他望来,肃然无言。
浩大的喧嚣骤然归为宁静。火车驶出隧道,再次穿行在黑暗无边的旷野上。明诚恍若梦醒。车厢里悄无声息,走道对面的座位,有人在昏暗的灯光底下看书。邻座的小女孩睡着了,枕着母亲的手臂。他置身在安静的车厢里,在驶往巴黎的夜车上,战场远在万里之外,这里宁静如常。
他使劲在腿上掐了一下,皮肉觉着疼,可是没到心里去。他的心鼓胀酸涩,装满了他的家与国,什么痛也感知不到。
眼眶发热,他抬手抹了一把脸,是干的。
火车迎着晨曦驶入巴黎北站。明诚在车站见到了赵先生,略说了两句,便急切地问起上海的情形。赵先生有备而来,递给他一纸电文。
电报是明楼发来的。电文很短,只说家中一切安好,嘱咐他安心读书。
明诚逐字看过去,心里的酸胀统统化作了泪,试图破闸而出。他死死忍住了。
人群如潮水,随着列车进站出站,奔涌消退。他步入巴黎冬日的阳光下,却像置身在上海阴雨连绵的冬季,止不住地打颤。
信是一个月后到的,厚厚一沓信纸,一半多是明台的日常流水账,附在明镜的亲笔信之后,明楼的信单独封一封。明诚这才知道突如其来的战事其实早有预谋。
虹口闸北遭日军飞机轰炸,东方图书馆毁于大火,平民死伤无数。阿玉的家也遭了灾,村庄被炮火夷为平地。母亲带着妹妹阿香逃到上海,半路上害了病,让阿香一个人去投靠姐姐。大姐见阿香还不满十岁,瘦弱可怜,就收留下来,差人寻到她妈妈送医救治。
明台在信里写他教阿香识字,还教她讲简单的英文和法文。家里终于来了一个比他年纪小的,他尝到了当哥哥的滋味,字里行间都是得意。可惜好景不长,过了半个月来信说,开学拉丁文考试又不及格,吃了大哥两记“毛栗子”。小孩子字迹张牙舞爪,愤愤抗议旧式体罚。
明诚收信即回,给明镜和明台的信很快写完,写给明楼常常要思量半天,最后只拣一些课业读书的事同他说。
明楼不定期回信,很少谈及自己的近况,偶尔顺着明诚提到的书,罗列书目,说若是感兴趣可以找来看一看,又嘱咐他不要成天埋头读书,多出门走动。图书馆是好地方,巴黎的博物馆也很不错。
三四页信纸,明诚可以翻来覆去读上数遍,琢磨出一个既熟悉又新鲜的明楼。有时候他会想,自己和明台更像是兄弟,明楼于他,则复杂得多。
五月,明堂到巴黎办事,受明楼所托和他见面。明堂问他愿不愿意选修化学,将来为明家香调制配方。明诚没有犹豫,一口答应了。
多一门课,多一份忙碌,他既应付得来,也不在意。
下午的课到六点结束,离晚餐时间尚早,他便去学院附近的咖啡馆坐一坐。
咖啡馆是个热闹地方,文人、学生聚在一起谈论哲学和政|治,常常因为观点不同争得面红耳赤。从无政府主义到社会主义,从俄国十月革||命到眼下巴黎如火如荼的罢工运动,在上海人人对共||产||主义谈虎色变,在这里无需噤若寒蝉。
明诚很少说话,总是静静地听别人辩论,慢慢吃着咖啡和蛋糕,翻阅当天的报纸。
他小时候读书勤快,养成了边吃边看的习惯,在家有明镜管着,不得拿书上餐桌,到了法国又故态复萌。
看完报纸,他顺手拿了一本报刊架上的小册子,打算就着蛋糕读完。然而,刚读到开头几行文字,他惊讶得放下了叉子。
两年前,他在四明弄堂口的书铺里找到一本小册子,薄薄一本包得严严实实,连书名也看不见。林老板不同意卖给他,也不让外借,他只能在书铺里囫囵读一遍,很多地方不甚明了。隔了几天再去,正撞见警察查封书铺,林老板也被带走了。
他不知道书名,只记得零星章节,跑遍上海的书店都没有找到。此时,他比照记忆逐行细读,愈发肯定手上的册子就是那本书的法文版。
他惊喜万分,恨不得跳起来和旁人分享他的喜悦和激动。
指尖划过书页,他翻到封面,轻声念出书名€€€€Manifeste du Parti communiste。
心中敞亮,好似最后一块拼图归位,一切尘埃落定。
付账的时候,明诚瞥见吧台边贴了一张手写告示,好奇地看了一眼。
店主是一位头发花白依然精神抖擞的法国老头,见明诚是熟客,微笑着对他说:“欢迎参加。”
“读书会?”明诚看清了告示上的书名,正是他刚才看的小册子。
“每两个星期一次,就在我们这儿二楼。”
明诚笑了一笑,说:“我来”。
礼拜六没有课,明诚到得比往常早。读书会还未开始,他点了咖啡,直接去了二楼。
楼上辟出了一角做储藏室,空间比底楼局促不少,只摆了五六张桌子,中间那张桌子旁坐了一位女士,听到脚步声,转过身打量明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