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转眼腊月都要过完了,薛洋勉强能下地,就是腿还瘸得厉害,离不了拐杖,郎中看过说伤筋动骨一百天,能恢复得这么快已经很不错,两人也就回来安心过年。
这是他们一起过的第二个年,两人和以前一样饮食起居都在一处,但是薛洋知道有很多东西都和去年不同了。
晓星尘一直睡地上,薛洋想换,可是他的话不管用,也就这样一直僵持着。
除夕这天熄了灯,两人各自躺下,薛洋毫无睡意,等城中迎财神的鞭炮声过去,他还和去年一样,轻声喊了一句道长。
晓星尘果然也醒着,轻应了一声,也没说别的。
薛洋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祝福的话,“如意”是不合适了,想了好一会儿才说:“我有礼物给你。”
薛洋摸黑下床挪到地铺边上,晓星尘坐起身来,薛洋拖了小板凳坐在他身边,把手里握了许久的东西递给晓星尘。
晓星尘刚拿到时以为是个镯子,但是尺寸不对,摸了一会儿才知道是个发冠,材质偏硬,不像是这小小的义庄里能有的,四指宽,正中刻了一朵镂空霜花。晓星尘手指停在发箍内侧,光滑的背板上出现了凹痕,“平平安安”四个字被镂空霜花平分在两侧,刻痕不深,并未穿通木料,低调内敛,只有戴上它的人才知道这里面藏着怎样的心意。
晓星尘把发冠拿在手里,转头跟薛洋道谢。薛洋见他肯收,也不问道长满不满意,笑了笑就要挪回床上去。
“且慢。”晓星尘叫住他。
薛洋坐回去,晓星尘往他手里递了个锦囊,薛洋一边问这是什么,一边打开来,只往里探了两指一摸,薛洋就说不出话了。
薄平的织物边角起了毛,金线游走其上,纹理清晰,内中应是封着几枚铜钱,让这小东西精巧又稍显厚重。
这触感并不陌生,薛洋夹着这怎么都甩不脱的护身符,长长叹气:“你真是……不是说了,我给了你,你就不要再给别人了吗?”
晓星尘淡淡道:“这本就是你的,也不算给别人。”
他摩挲着手里的发冠轻笑一句:“不过恐怕比不得你的礼物用心。”
他们两个到了这般境地,对对方的盼望和祝愿,竟都只是一句平安。
薛洋是因上辈子的结局留下了执念,平安这二字看起来轻巧,可他对晓星尘说再多次都是嫌不够的,只没想到晓星尘也这般对他,这让他受宠若惊又不知所措。
薛洋低声说:“道长这么好,你送的东西,比我的可珍贵多了。”
他没有再强要晓星尘留下这护身符,仔细放到胸口收好,慢慢挪回了床上。
薛洋刚躺下,晓星尘忽然又喊了一声他的名字。
“怎么了?”
“我从未认为自己高你一等。”晓星尘很平静地告诉他,“你送的东西也很珍贵,很难得。”
薛洋张了张嘴,嗯一声:“多谢道长。”
他不知除了感谢还能说些什么,可是言语说出的感谢也太轻太轻了,不及他心中所念所感的万分之一。
薛洋重活一世,遇上了晓星尘,一开始还有妄念,可身份暴露,时日一长,就只盼着晓星尘能平安,别的都不想了。晓星尘能让他留下来,毫不苛待,这已经是意外之喜,薛洋一度觉得自己这一世已经足够圆满,哪怕老天爷现在就收回他的命,他也毫无怨言。可是晓星尘太好了,真的太好了,他每一次都能让薛洋对即将到来的明天心生期待,并且从不让薛洋的期望落空。
薛洋以前觉得晓星尘好得傻气,现在对他的这份好只有感激。他感激道长的不计前嫌,感激道长的慈悲心肠,感激道长能伸手拉自己一把,让他哪怕走在满是荆棘黑暗的路上,也能瞧一瞧,甚至摸一摸那些对曾经的薛洋而言,遥不可及的光明和希望。
第二十七章
晓星尘沉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这是被剥夺视觉之后的世界,这里没有光,没有色彩,只有不绝于耳的叹息和锥心刺骨的痛楚时刻提醒着晓星尘,自己曾经有多可笑,多天真。
金家力保凶手,晓星尘劳碌奔波,有无数人当面义愤填膺,背后奚落嘲讽,他都不曾停下追逐心中正义的脚步。
直到常萍将他拦在门外,苦求道:“……请你不要再帮我了。如今你再帮我,就是在害我。我还不想栎阳常氏就此绝后。”
直到宋岚受他所累,蒙着一双被毒瞎的眼睛跪在灵堂前,狠狠甩开他的手,说:“从此不必再见!”
直到他违背诺言重回师门,长跪山下,求得师尊相救,自挖双眼还给宋岚,再负剑独行,不问世事……
魔音入耳如剧毒攻心,一桩桩一件件,每每叫他冷汗涔涔,热血凉透,是摆脱不得的梦魇。
他孑然一身漂泊于世,花费数月习惯黑暗,同无数人擦肩,游走天下不曾驻留,最后来到一座小小的义城,在破败的义庄中救治一名惯会逢迎的少年。
少年同他朝夕相对,结伴夜猎,让他以为自己寻到了可以同行之人,可转眼又跳出了一只惨叫的猫儿,悲愤欲绝地向晓星尘控诉凶手的恶行。
晓星尘感觉自己掉入了一个循环的大圈中,他拼尽全力想要逃脱出这个充满诅咒的圆,手中利剑即将出鞘,却又忽然感到一丝带着甜味的气息向他靠近,少年乖顺无比,停在他嘴畔冲他轻声撒娇:“道长,我回来了。”
“道长,该醒了,今天怎么睡那么久?”
梦境与现实相重合,晓星尘猛然惊醒,微张着嘴却无法呼吸。许是他脸色太过吓人,薛洋愣了愣,靠近前来,伸手摸他的额头,关切道:“怎么了?”
晓星尘偏头避开了他的手,薛洋动作微顿,拧了一张湿布巾递给他,说:“擦擦脸吧,都是汗。”
薛洋说完就站起来,跛着腿到热气腾腾的炉边搅拌米粥,若无其事地邀功道:“我都做好饭了,洗脸的热水也倒在盆里了,道长可有奖励?比如……今天给两颗糖?”
晓星尘没应声,他洗漱完走出屋子把水倒了,回到炉边,面前已经摆好了一碗热乎乎的大米粥和两碟小菜。
薛洋吹了吹碗里的粥,说:“早上下雪了,不过只下了一会儿,现在化得差不多了。”
蜀东少雪,他们才来第二年,竟就遇上了。
晓星尘神色稍缓,微微勾起唇角:“瑞雪兆丰年。”
之后晓星尘去洗碗,薛洋给他打下手,晓星尘洗好碗要进屋,薛洋亦步亦趋,眼睛转着转着忽然发现墙角几丛枯草夹缝中亮晶晶的,凑近了才看清是几簇未化的薄雪。
薛洋把枯草挖出来,捧在手里一拐一拐地往屋里蹦,晓星尘放下碗筷回身提醒:“别走那么快……”
“道长猜我手里有什么?”薛洋兴高采烈扑到晓星尘面前停下,“哎呀屋里太热了要化了!”
晓星尘正疑惑,就觉得眉心一凉,细碎脆薄的冰晶触到人的皮肤就融化了,薛洋手指沾着水珠,跟晓星尘解释:“是今早的雪。”
薛洋把草中还没化完的冰挖在指尖又迅速点上晓星尘眉心,笑嘻嘻地说:“道长也沾沾这祥瑞之气。”
眉心的水珠凝聚在一起,顺着鼻梁滚进绷带里,晓星尘呆愣着没说话,听见薛洋蹦出去把草扔了,又蹦回来,叹气:“没人撵你,你慢些走……”
薛洋应了一声,象征性放慢脚步,又走几步就到了板凳边,坐下了。
晓星尘坐到他旁边,虚握拳头悬在半空,薛洋便从善如流伸出右手,掌心翻向上,接住晓星尘给的糖球。
晓星尘指尖在薛洋掌肉上停了一会儿,敲了一下:“今日只有一颗。”
薛洋没耍赖,也没问为什么,干脆地说了一句好,就把糖放进嘴里了。
晓星尘听他咂糖,缓声说:“糖铺子年初八才开门,这才初一,之前的不剩几颗了,要是今日吃了两颗,就得断一日没得吃。”
薛洋咂嘴的速度慢下来,愣愣地看着晓星尘说:“哦……”
薛洋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跟自己解释,一时有些坐立不安,他无言好一会儿,才说:“其实没有也没关系,我也没那么爱吃糖……”
晓星尘笑了一下,薛洋就憋不出话了。
年初一没人出门,下了雪外面又冷,两人窝在屋里无所事事,薛洋手里拿着小刻刀在橱柜上胡乱刻画,刻好了叫晓星尘去摸,晓星尘摸出是一朵八角霜花,和昨日收到的发冠上的纹路不同。
薛洋道:“道长,昨天给你的东西呢?我帮你戴上吧,昨天太晚,没让你戴,也不知道合不合适。”
晓星尘迟疑了一下,拿出来给他,薛洋便站起来将那发冠套扣在晓星尘的发髻上。这发冠是乳白色的,木质细腻有韧性,被打磨得光滑发亮,正中那朵霜花纹路清晰边缘干净,衬得一身白的道长更加出尘不凡。
这一身白里最扎眼的就数道长脸上的绷带了。他的眼伤愈合了很多,近来已经很少有血水溢出的情况,绷带颜色始终净白,遮不掉道长仙风道骨的风采。
可薛洋见了还是觉得疼。
薛洋久不出声,晓星尘抬头问他:“怎么了?”
他是坐着的,这一仰头更叫薛洋直面那一层层蒙眼的白布,薛洋顿时疼得五脏六腑都移了位。他抬起手,指尖很小心地避开晓星尘的眼睛落在耳鬓的绷带上,哑声问:“是不是很疼?”
晓星尘呆了呆,没动也没出声。
薛洋看他不躲,眼鼻又酸又胀,他鬼使神差地低下头去,跟晓星尘说:“对不起。”
带着甜味的气息靠近,少年柔软温热的嘴唇落在晓星尘唇畔,那人轻声呢喃:“晓星尘,我喜欢你……”
第二十八章
“晓星尘,我喜欢你……”
犹如一记惊雷降下,晓星尘猛然惊醒,他慌忙起身推开了薛洋,捂住嘴唇退后几步,忽然跌跌撞撞夺门而出。
薛洋被推得一个踉跄,身子一歪跌坐在地。他神色有些许茫然,待想清楚自己意乱情迷之下说了什么、做了什么,看着仅剩一人的房间,茫然逐渐褪去,有受伤之色从他脸上一闪而过,但很快就变成意味不明的麻木冷淡。
寒风从洞开的大门卷进房内,搅得炉中火星四溅,将屋内好不容易聚起的热气驱散。
薛洋慢慢爬站起来挪到门边张望,堂厅和小院俱都萧瑟冷清,哪还有道长的身影。他站立一会儿,突然抬手一掌拍在门框上,面上仍旧无甚表情,眼底却透露了些许无措和不甘。
薛洋懊恼自己的情不自禁,但并不后悔,可晓星尘的推拒和逃离让他如坠冰窖。
这些日子过得太顺遂,让他都快忘了,忘记他薛洋永远都只是一个人人得而诛之的刽子手,天底下没人容得下他,晓星尘再仁慈,能接受他存活于世,也没有理由接受他的感情。
薛洋呆坐屋中,等到房内凉透,他才发现天快黑了,又默默起身重新生火。
这么久了,道长也该回来了,外面呵气成冰,他穿得又不多,应该不会待得太晚。
被拒绝没什么可难过的,这是理所当然的事,道长若能不同他计较,薛洋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他若是不愿就此放过,想让薛洋走……不会的,他说过不赶薛洋走的,他不会食言。
薛洋把火烧旺,屋里烤得暖烘烘的,起身推窗张望。寒风凛冽,吹得人打了个哆嗦,天上冷月高悬,星芒点点,院中枯木张牙舞爪,无人归来。
晓星尘盲了眼都敢独自走南闯北,总不至于被他一句话一个吻就吓破了胆,不敢回来吧?
薛洋把窗户关紧,又待了一会儿,终是坐不住,拐杖都没拿就跑出院。
道长实在不喜,那同样的话薛洋以后就不再说了,他觉得自己被轻薄了,生气愤懑,那薛洋就跟他道歉,哪怕薛洋觉得自己在这件事上没什么对不起的。
只要他别丢下薛洋。
薛洋在门口四顾左右,犹豫着选了一个方向寻了过去。
另一边的晓星尘临河而立。
衣摆鞋袜均被河水打湿,他却不知自己该去向何方。
他离开义庄后慌不择路,一脚踏进冰冷的河水中才知道自己跑了这么远,竟一口气跑到了河谷中。
静默的河水漫过脚背,拦下了晓星尘。向左是难以翻越的高山,向右是孤寂无灯的荒村,往前已无路可走,可背后也是一片冰冷幽深的黑暗。晓星尘沉默驻足,面对这寒冬夜水,进不得也退不得,陷入了出生以来遭遇过的最难堪纠结的境地中。
因为就在半个时辰之前,薛洋对他说,他喜欢他。
这和晓星尘得知身边的少年是薛洋那次相比,说不清哪一次更令他错愕难安。
其实相似意义的话,薛洋在身份暴露那天就同他说过,当时晓星尘问他为何不对自己动手,薛洋反问:“你不懂吗?”
晓星尘原本是不懂的€€€€如果薛洋负伤归来时,没有用那般缱绻温柔的声音说“道长,我回来了”,如果他没有在晓星尘唇边落下那个脆弱如琉璃的吻,晓星尘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懂的。
同为男子,怎能有这样的心思呢?
€€€€薛洋这种人,怎么可能对他怀有这样的心思呢?
可是薛洋不仅问了他懂不懂,还在之后每一天,不停地提醒他,逼迫他,要他懂€€€€
他在满是黄沙的土道上跪倒在晓星尘腿边,抱住他的手臂苦苦哀求,求晓星尘再救救自己。
他在山间林中为晓星尘探路,扫开绊脚石拦路枝,自说自话让道长仔细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