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宋岚虽然并未直接要了薛洋的命,可下手也不轻。薛洋没有致命伤,但是流了太多血,又淋了雨,身上冷得像冰。晓星尘把他带回义庄,给他脱衣服上药,他也给不出反应,无法配合。
衣衫被一层层脱去,忽然有什么东西从胸口的夹层里露出来,晓星尘拿到手里,摸到起了毛的边角、被刺破的裂口,以及布包中心一枚特制的铜钱。铜钱变形,还有了裂痕,脆弱得手重一点都能捏断,它以残缺证明自己曾挡过锋利的剑刃,护住了薛洋的心脉。
这是晓星尘亲手放到薛洋心口的护身符,是薛洋救下一家三口之后得到的谢礼。
剑势凌厉,薛洋胸口没见血但也有淤肿,可总归因着这护身符没有雪上加霜€€€€谁知道宋岚出手时是不是因为这小小的阻隔而停顿了一瞬呢?
薛洋恐怕生来就做过这么一件善事,竟也因此受惠死里逃生。
晓星尘心中五味杂陈,他把护身符放到枕边,继续给薛洋止血擦身,又倒了热水喂薛洋。
血渐渐止住,几乎全身都被绷带缠遍,薛洋被包裹在干燥柔软的被褥中,缓回一口气。晓星尘还在给他包扎手臂,他迷迷糊糊地抓住晓星尘的手,喊:“道长……”
“嗯。”晓星尘握了握他的手,松开了,把最后一个结打好,再把薛洋的手放进被里。
薛洋冷得牙齿打颤,他目光涣散,颇有些迷茫地问:“道长,我是不是要死了?”
晓星尘用干布巾一点点擦拭薛洋湿漉漉的头发,摸摸他的脸,皱着眉没有说话。
薛洋迟钝地转动眼珠看向晓星尘,只觉得自己躺着,眼前也是天旋地转,还时不时发黑,他就在忽明忽暗的视野里努力想要看清晓星尘的脸。
晓星尘自己身上都还滴着水,薛洋想帮他擦擦,可被褥像有千斤重,压得他胸闷气短,手也抬不动。
失血过多的濒死感太过熟悉,让薛洋想起上一世被断臂之后无穷无尽的冰冷。
双腿不受控制地发软,他眼睁睁看着鲜血从身体喷出溅了满地,整个人从手指开始一点点发凉僵硬,握不住剑也抢不回锁灵囊……
薛洋挣扎着把手探出来抓住晓星尘的衣角,喊:“道长……”
晓星尘放下薛洋柔软的头发,站在床边握住他的手。
薛洋一直自诩火炉,天一冷就要往晓星尘身上贴,火烫的胸膛贴过来,把晓星尘也烤热了。可他现在却比冰块还冻人。
太冷了,太冷了。薛洋的手怎么会冷成这样?
晓星尘在床边的矮凳上坐下来,他身上还是湿的,手也暖不到哪里去,只好扯开衣襟,靠着床把薛洋的手放到自己的胸口,皮肉相贴给他一点稀薄的热度。
薛洋的触觉已经近乎麻木,他什么都感觉不到,偏头努力瞪大眼睛盯着道长,眼都不敢多眨一下。
“道长,我要是死了……你会回去找宋岚吗?”薛洋忽然开口道,“好多人,好多人都想着你,想你回去……如果我死了,你会回去吗?你想回去吗?”
晓星尘紧紧抱着他的手,说:“薛洋,我说过,我不可能回去了。”
薛洋像是听不见他的话,喃喃自语:“道长,我死了,你就跟宋岚走吧……但是别忘了我……这世上只有你会记得我,我也只想你记得我,你不要忘记我……”
“薛洋……”晓星尘想喊醒他。
“我知道我坏,我坏透了,可能你也忘不了我做的那些事……”薛洋听不见他的话,轻声求着,“但是也,也别都只记得坏事啦。偶尔,咳……偶尔也记着点我的好吧……我还是好过的吧?……道长,我好过吗?”
薛洋魔怔似的追问:“道长,这一回我有好好对你了吗?我有没有好好对你啊?”
晓星尘揉搓着他虚软的手指,凑到他耳边一字一句地回答:“有。你很好,对我很好。”
晓星尘重复了好几遍,薛洋才听清。他眼神渐渐聚焦,看着近在咫尺的晓星尘,扯着嘴角露出虎牙,呼出一口气,笑:“那就好……”
又说:“道长,亲亲我吧。”
晓星尘碰了碰他的嘴角,吻得太轻太浅,薛洋刚感觉到自己被亲,道长就退开了,薛洋想追也追不上,但是又很知足,眼里全是晓星尘的影子。
晓星尘清俊的脸庞,颜色浅淡的薄唇,秀挺的鼻,以及被血水浸透的绷带和脸上半干的血污,全在薛洋眼里。
他连给道长擦脸的力气都没了。
视线模糊又清晰,眼眶里蓄满的水汽凝结滚落,薛洋万般委屈地说:“道长,我对你是真心的……”
薛洋是真心的,面对道长的时候,只想他好,害怕他痛,不忍他受伤€€€€这怎么能不算真心呢?
宋岚或是别的人再怎么看不起、不相信,薛洋都无所谓,他唯独不想让晓星尘怀疑。
薛洋的心很黑很脏很臭,给谁谁都不想要,但他心里只有一个晓星尘,他心里,只有装着晓星尘的地方是敞亮的温暖的,唯独这一点,他想让晓星尘知道。
已经没时间给他做太多事来证明自己的真心,薛洋只能在口头急切地辩解:“晓星尘,我是真的,咳咳……我真的……”
“我知道。”晓星尘拭去他眼角的泪,又在他嘴唇印上一吻,“我知道。”
道长温声安抚:“我和你是一样的。薛洋,我和你一样,我都懂的。”
他一遍遍重复,直到薛洋听清了,被惊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能愣愣地看着晓星尘,听他说,他和他一样。
道长怎么能和他一样?道长……
道长也和薛洋一样。
他们是真心相爱的。谁都没资格否认。
第五十四章
泪水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薛洋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他飘飘欲仙,又六神不安,强忍昏睡的欲望颤抖着开口:“道长,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晓星尘把耳朵侧过去,薛洋吻了吻他的耳廓,才接着说:“你,你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躺上这张床的那天,你问我,帐子是什么颜色的……我一直没有把帐子撤下来,我现在告诉你,帐子,是,红色的……”
晓星尘抬手,先是碰到了外层的锦帘,才摸到内层的纱帐,手感很粗糙,捻一捻能让指尖发红发热。
薛洋几乎只能发出气音了,贴着晓星尘的耳朵强调:“是寻常人家办喜事的时候,才会用的大红色。”
“我那天哄你喝了酒,是当做合卺酒的。我还,点了红烛……我守着蜡烛,看它们燃了一整夜……”
他忘记了身上的伤痛,像是偷到糖小孩子,带着几分得意跟晓星尘炫耀:“道长,我瞒着你,已经和你成过亲啦……”
红帐把晓星尘的手都烧疼了。
薛洋回忆往昔,沾沾自喜。
他原先悄悄地做这些事,怕道长不喜欢,怕道长不愿意,可是道长说,道长知道他的心意,道长对他也是真心的,那薛洋就什么都不怕了。
当那些被他藏在心里的甜不再是自欺欺人,他就无所畏惧,即便把自己耍心机使的坏说出来,也不害怕被厌恶。
因为他们是一样的,既然一样,那道长该对他更加宽容,或许也会为他们成了亲而感到欢喜。
只可惜他坦白得有点晚了。
薛洋剧烈咳嗽,晓星尘抚着他的胸口给他顺气。好不容易停下了,薛洋咽下嘴里的血沫,虚弱地看着晓星尘,哑声问:“道长,要是我死了,你会再喜欢别人么?”
晓星尘胸口已经被捂冷了,可薛洋的手分毫没有暖起来,他把薛洋的手放回被中,起身拿了一杯热水回来,薛洋起不了身,他就含了一口热水,慢慢渡给薛洋。
可是这点水和热不够让失血过多的身体回暖。和血液一起流失的温度迟迟不肯回到薛洋身上,他甚至开始痉挛,牙齿打战,然仍执拗地问:“晓星尘,我死了,你会喜欢别人么?你会像喜欢我一样喜欢上别人么?”
晓星尘苍白的嘴唇亦发着抖,他几度欲言又止,最后败在薛洋不依不饶的纠缠下,终于开口,却只说了一句:“还没有拜过天地。”
还没有拜过天地,不算成亲。
还没有拜过天地,还不能死。
薛洋反应了好一会儿才知道晓星尘在说什么。他眼眶红了又红,微弱的心跳也骤然加快,浑身上下只有眼睛和心脏是热的,却足够真实和紧迫,缓解了身体长久的麻木。
多好啊,他的道长不要他死。道长也不愿和他分开呢。
热泪和冷汗齐下,薛洋眨眨湿润的双眼,笑了笑,跟晓星尘耳语:“道长,你放心,我不会死。我们新婚的蜡烛,一夜都没有熄,我们是要长相厮守,白头偕老的……”
薛洋眼皮很重很重,他努力撑住不闭眼,贪恋地看着晓星尘,跟他提要求:“你也不能跟别人走,不能喜欢别人。你都是我的人了,就算我死了你也要给我守寡,我不许你走。我死了也不能……”
晓星尘掩住他的嘴,低声道:“那你快点好起来。你若当真……当真……我不会留下,还会忘了你。”
晓星尘不愿说出那不祥的字眼,他难掩焦灼,学薛洋耍口头威风也学不好,薛洋前所未有地感到自己被人重视,心满意足的同时又因为生死未卜而悲伤难抑。
血是不是流干了?怎么会这么难受?他真的好累好累,觉得要撑不下去了。可是如果他真的死了,晓星尘该怎么办呢?他把晓星尘带到这条路上,如果连跟晓星尘一起走下去都做不到,他岂不是又要辜负道长一回?
薛洋死过一次,死对他而言,不过是某个瞬间被剥夺五感,不过是没有呼吸,以及再感觉不到痛苦。很多时候,死比活还要容易,他并不怕死。
可是也正因为经历过生离死别,他才知道一起活着的时光有多难得,知道被留下的人会多痛苦。他现在倒希望道长不喜欢他了,免得他不得不去见阎王的时候,道长要伤心。
他不怕苦不怕疼,只怕道长为他受苦受疼。为他这种人,不值得。
薛洋冷得骨头都疼了,意识几度溃散,他徒劳地瞪大眼睛却什么也看不见,恍惚中仿佛听到地府的鬼差拖着锁链来索命。薛洋剧烈颤抖了一下,慌乱喊着:“道长,我舍不得……”
身体像被冰水泡着,四面八方没有一点暖和气,可心又像在火上炙烤,让薛洋卯足劲想靠这点热活过来。
薛洋拼尽全力抓住晓星尘伸进被中的手,满脸是泪,脆弱得一塌糊涂,说:“晓星尘,我舍不得你。我不想死,我舍不得。我还没有活够,我还没有活够……”
没有在有你的地方,在被你爱的时候,活够。
他原先一无所有,毫无留恋,死的时候除了不甘心同时也觉得解脱。可是现在不一样,现在他有道长,就有了全部,他们还这么年轻,还有很长很美好的人生,要一起度过很多年。
他不想死。
第五十五章
雨下了一天,直到傍晚才堪堪停下。薛洋已陷入昏迷许久,晓星尘熬了大米粥碾烂了一点点哺给他,喂他几粒丹药,忙了大半天才觉出他体温有所回升。
晓星尘守了一夜,薛洋一直没醒,脉搏不怎么有力但是始终在顽强跳动,让晓星尘在死一般安静的空间里找到一点活气和安慰。
到了第二天下午,薛洋开始发烧,身上很烫但是额头一直出冷汗。郎中被叫来,见薛洋一身刀剑伤,也不多问,看过之后上手施了几针,转头跟晓星尘说是失了太多血,但好在没有要命的伤,只要还有一口气,养一养就好了。难的是薛洋受了凉,伤口又有些炎症,此时高烧不退便十分危险。
“先退热才是正经,能熬过去就好了。我先回去开几副药,叫人送来。”
晓星尘送走郎中,打水给薛洋敷额头,一刻不停地擦手心脚心,等药送过来了,又熬药再喂给薛洋,直到后半夜才让薛洋的身子降下温来。
第三天薛洋又断断续续地发热,乱七八糟地说胡话,晓星尘靠近了听,全是在喊道长,让他不要走。道长一边擦薛洋脸上的冷汗,一边在他耳边应着这人含糊的呼唤,寸步不敢离。
刘双木听说薛洋卧床不起,赶过来看望,见自己做不了什么,下午就到河边捉鱼熬了一锅鱼汤送来,晓星尘道了谢,喂薛洋喝了半碗。
待刘双木走了,晓星尘又把温着的退烧药端来,自己先含了一口在嘴里才贴着薛洋的嘴唇喂给他。
中药甚苦,薛洋昏睡着也总咬紧牙关不肯好好喝药,晓星尘只能抵着他的牙齿慢慢渡过去。喂完一碗,自己也咽了一些,晓星尘只觉得能从口苦到心里,想起这人嗜甜,便化了一碗糖水哄薛洋。
谁成想薛洋喝了半碗就开始呕,晓星尘被吐了半身,让薛洋趴在床边给他拍背,等人吐完了才倒水让他净口,又给他擦了一回身,全部弄干净了才顾得上收拾自己一身污糟。
先前的药估计都被薛洋吐完了,晓星尘摸他额头还烫,重煮了一副喂他。这回不敢再让薛洋喝糖水,可听他哼苦又觉心疼,坐在床边不得其法,低下头在薛洋干燥的嘴唇上轻啄几口,哄他乖一些:“怕苦就快好起来,好了就不用喝药了。”
他声音沙哑,听来很有些伤感,可薛洋什么都听不见,他只会哆嗦着喊道长的名字,在梦里低低地求他不要走。
就这样又熬过一日,刘双木白日帮着送了两幅药来,还煲了骨头汤,晓星尘都没有推辞直接收下。
刘双木送完东西又转了一圈,见院里水缸快见底了,拿着水桶去提水回来装满,晓星尘自是感激不尽。
“道长就别客气了。人还没醒,左右现在无事,我守着,你歇会儿吧。”刘双木守着药罐大喇喇地坐下,看晓星尘没动,又劝,“这么些天,尽折腾你了,这屋里可不能再倒一个。”
晓星尘确实累极,说了句“有劳”,便握着薛洋的手趴在床边小憩。
不到一个时辰,晓星尘睡醒了,刘双木自己家里也离不开人,便没有多留,起身道别。只是走的时候频频回头,临到门口还是说:“道长别急,小子命硬,定能挺过来。倒是道长留心身子,他醒来见你憔悴,也不会好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