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岚垂下眼睑,慢慢后退,把剑收了回去。他走到一旁将霜华剑从树上拔出来,递还给晓星尘,道:“星尘,你既无意与我切磋,就不要让拂雪和霜华失望了。”
晓星尘愣愣地握紧了剑柄。
薛洋猛喘了一口气,他急道:“晓星尘,我惹的事我来担,你不要插手了。宋岚,要杀要剐你冲我来。”
宋岚看了他一眼,并不理会,只对晓星尘低声道:“我听闻他骗你在先,我不知发生了什么才让你跟他走到这步,也劝不回你。可星尘,你莫要忘了薛洋是什么人。你待他真心至此,又怎知他是否真心?”
薛洋目光沉沉看着晓星尘。
晓星尘只闷声说:“……子琛,对不住。”
宋岚闻言眼酸,摆头哽咽:“星尘,你从未对不住我。是我对不住你,我……”
“子琛,路是我自己选的,过往和现在,无人逼迫,都是我自己选的。”晓星尘打断两人的互相检讨,轻声道,“我心志未改,但从前的路我怕是走不得了,我相信你可以做得很好,我也期待着那一天。子琛,我从未忘过曾经,也不曾丢下信仰,只是我已无法回头……是我对不住……”
晓星尘说完慢慢转身走到薛洋身边,把薛洋扶起来。
薛洋抓着地上的伞,用剑撑着站稳了,把伞放到晓星尘手中,又将他轻轻推开:“道长,我站的住。你离远些吧。快下雨了,记得打伞,不要淋了雨。”
晓星尘依言抱伞后退半步,薛洋头也不回地走向宋岚。宋岚冷眼看着,目光似剑,把薛洋剐了一遍又一遍。
那双眼睛黑且亮,写满刻骨的恨意和杀意,可薛洋见过它们长在晓星尘眼眶里的样子,他知道那曾是怎样的温润平和。
这本该是晓星尘的眼睛,却因他而失。
薛洋停下来,听见宋岚说:“薛洋,你杀我师长,屠我手足,理应偿命。今日你我各凭本事舍命一战,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你可有异议?”
薛洋挺直后背,平静地看着宋岚道:“我敢做下白雪观的事,就不怕你来讨债。宋道长,开始吧。”
天空落下一滴压抑的泪,溅起地上尘沙。
宋岚提起拂雪,沉心静气,飞身向薛洋刺去。
降灾自下而上接住了几滴水珠,再拦住拂雪剑势,发出一道“锵”声。薛洋单膝跪地撑住降灾,奋力一推,拂雪割断他几缕碎发,杀势不变再度砍来,薛洋忙站起来跳至一旁,喘了几口气又与宋岚缠斗在一起。
雨势越来越大,薛洋余光瞥见晓星尘还站在原地,洁白道袍已然半湿,可那把伞还紧阖着被他抱在身前,全无用武之地。
拂雪剑刺中了薛洋的手臂,薛洋退步抽身,用力蹬了一脚路旁树干,举剑腾空向宋岚刺去,割裂了对方衣角。
第五十一章
两人先前都已受伤,但薛洋伤情更重,宋岚一招一式沉稳有力,薛洋几乎只有被压着打的份。宋岚似乎不急着要他的命,在薛洋身上留下的创口角度刁钻凶狠却又不伤在要害,总给他留有一口气,泄愤似的故意要他活得久一点,以此承受更多活人才能感受到的疼痛。
可即便宋岚不着急,薛洋也是打不过宋岚的,有晓星尘在,他既说不出攻心的话,也不可能再用尸毒粉了。气恼也好无助也好,技不如人是事实,舍弃那些歪门阴招,他确实没办法反败为胜。
时间越长,薛洋劣势越明显。宋岚眼中恨意不减,反而因为蒸腾的血腥气被激得杀意更甚,长剑越来越逼近各处命门,薛洋也躲得越来越艰难。
从天空到大地,全部被淹没在无穷无尽的雨幕中。
薛洋勉强逃过夺命的一剑,拂雪没能刺中他胸膛而贴着腋下入地,他在地上滚了几圈跳将起来,四肢后背仍然挨下几剑,鲜血顺着雨水在脚下蜿蜒淋漓一地。
豆大的雨点兜头盖脸砸下来,视线都被模糊,道长静立原处还是没有撑伞。
薛洋心急如焚却自顾不暇,被宋岚一掌击中,弯腰几欲呕血,又在见到那抹白衣时生生忍住,把痛苦的闷哼憋回腹中。
这不该是晓星尘应有的人生,薛洋忽然想到。
晓星尘这样的人,本该、本该活得更好。比谁都快活潇洒,比谁都受人敬仰,比谁都亮丽风光,而不是龟缩一隅,为薛洋这种人提心吊胆,还受风吹雨打。
晓星尘如今的狼狈落魄,都是因为薛洋。
自己到底都做了些什么呢?
腹部中了一剑,薛洋后退阻止剑入得更深,在漫天大雨中抬起头抹了把脸,提气再入战场。
或许让晓星尘回去才是最好的选择。
宋岚是来带道长走的吗?道长说他回不了头,那如果薛洋死了呢?如果薛洋死了,道长是不是就没有负担了?
肩胛骨被穿透,薛洋表情冰冷,一剑刺中宋岚侧腰。
晓星尘若能回去固然是天下之大幸,或许晓星尘自己也会感到庆幸,可只要薛洋活着,他就不会放手,他也不可能为了让晓星尘回去就自我了断。
薛洋想活着,他还想和道长一起活€€€€是同塌而眠、共桶沐浴的那种一起。
哈,这么贪婪的人,本就不配被眷顾,死也活该了。
没有人开口说话,只有雨声肆虐,连兵器碰撞和喘息声都被大雨吞没大半。
忽然有重物摔散了地上的积水,薛洋被击翻在地,身下的泥水顷刻间被染红。他已是强弩之末,宋岚的剑指着心口刺过来,他也躲不开,只能用尽力气转过头去看晓星尘,动动嘴唇,无声地唤了一句:“道长……”
左胸传来闷痛,薛洋保持着仰头的动作,痴痴地看着道长。
时至今日,他什么都不想了,不再想方设法活下去,也不打算垂死挣扎。他有很多话没有说,有很多事没有做,担心道长没了他会难过,又释然道长没了他就可以过回正常的生活……
脑子里好像很乱,又好像很空,有很多遗憾,又仿佛已经圆满。是非对错他从来不考虑,平安团圆他也已不再奢求,只想再看道长一眼,再多看一眼。
宋岚也在看晓星尘。他看到两人缠斗这么久,晓星尘始终没有挪动过位置,薛洋一次次被击倒,他也如松挺立,沉默着不再求情,仿佛无动于衷。
可宋岚同样也看到,看到无动于衷的晓星尘脸上,绷带早已晕染出两个可怖的深色血洞,雨这么大这么急,都冲不淡他脸颊上汩汩而流的鲜血,汇集到下颌,连他的衣领都变了色。
他这么安静,安静得打扰不了任何一个人;可他又这么悲伤,悲伤得无人不动容。
昔日仇敌已经被压在剑下,拂雪只要再进一寸就能要人性命,可是宋岚已经下不去手。
他用着晓星尘的眼睛,看到晓星尘无言的痛,又看到了薛洋无声的、晓星尘无法得知的呼唤,执剑的手便只能颤抖。
他恨,恨薛洋残忍,恨不能啖其肉饮其血,也恨晓星尘仁慈,恨得想耳提面命让他回头,更恨自己优柔,竟犹豫一瞬便再狠不下心。
已经无法下手。
胸口被剑气压制的钝痛阵阵发作,更深入的痛苦却没有,意料中瞬间毙命的黑暗也迟迟未到来。被注视的晓星尘始终没有动,如果不是雨下不停,薛洋甚至要以为是时间静止了。他察觉异样,慢慢转回头困惑又冷静地看着宋岚。
宋岚自始至终没看薛洋一眼,他把视线从晓星尘身上收回,闭了闭眼,咬牙抽剑,再往下狠刺过去。剑身擦着薛洋的耳朵插入地里,又被猛地拔出。宋岚调转方向,疯狂舞剑屠戮着路旁的灌木杂草,地上瞬间一片狼籍。
暴怒的黑衣道长狂乱地挥舞利剑,在某一瞬间回过头来,剑指薛洋,目露凶光,压抑而愤怒地吼出一声:“滚!”
薛洋从他剑下爬出来,毫不犹豫奔向晓星尘。
宋岚已无法面对,只能怒吼着重新拿无知无觉的草木泄愤,直砍得碎屑翻飞。
晓星尘微微抬头向着突然停歇的战场,承受着宋岚的悲愤和薛洋的期望,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第五十二章
薛洋被受伤失血的疼痛和无力拖住了腿,在自己与晓星尘之间的那小段距离里走得艰难,但是道长在尽头等他,他拼尽最后一口气也要到道长身边去。
只要道长不后退,只要道长愿意等待,哪怕他不会向薛洋走来,薛洋都会一次又一次向他奔去。
两人只有一步之遥时,薛洋眼前阵阵发黑。他咬着牙,抬起沉重的腿,终于看见晓星尘大梦初醒一般扔下伞,朝他快速走了一步。
雨打疼了眼睛,薛洋潸然泪下,撤回身上的力气,如愿扑进晓星尘怀里,和晓星尘一同跌坐在地。
晓星尘接住重伤虚弱的薛洋,听到他近在耳畔的声音。少年满脸潮湿,带着劫后余生的笑意,跟他耳语:“道长,我回来了。”
晓星尘张了张嘴,没能说出话来。
他微微颔首,下巴在薛洋额角不留痕迹地蹭了蹭,然后抬起头,迟疑着开口:“……子琛?”
宋岚已经平复许多,他站得远远的,目光落在相拥的两人身上,冷漠而沉痛。
晓星尘颤抖着问:“子琛?”
大雨不停,雷霆未歇,把人的话语都击得破碎。
宋岚敛目垂头,深感无力又斩钉截铁地说:“下次,不管在哪里,我再见到他,定要他以死谢罪。”
所以这次,就放他一马。
已经仁至义尽。
晓星尘艰难地吞咽了一下,点头道:“多谢子琛……多谢。”
他把薛洋放在地上,拿起地上的伞,慢慢走到宋岚跟前,把伞撑开后遮在宋岚头顶,落寞道:“子琛,是我无颜见你……”
“星尘!”冷漠出现裂痕,宋岚满眼痛惜,“别这么说……”
“……”
再下去已是相对无言。
交换伞柄的时候,宋岚在晓星尘手背重重一握,说不尽道不完的珍重。
晓星尘为宋岚撑好了遮雨的伞,愣怔片刻,转头义无反顾地走进大雨中,走向身处泥沼的薛洋。
薛洋在晓星尘的搀扶下站起来,一只手搭在晓星尘肩颈上借力,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向晓星尘,两人一步一瘸地向前走。
宋岚心头抽痛,看着他们相携远去,忽然喊了一句:“星尘!”
晓星尘停下脚步微微侧头。
暴雨倾盆,那身白衣让他在雨中更显伶仃。宋岚看着晓星尘单薄的背影,哽咽道:“星尘……对不起,错不在你。”
晓星尘身形僵了僵,半晌,他喉中发出一声短促的呜咽,伴着冷雨,十足的悲伤和委屈。
鲜血不断从晓星尘蒙眼的绷带中溢出,和着雨水止不住地流了满脸,薛洋沉默着抬手帮他擦拭,他也没有反应,只慢慢转身回头,呆呆地去寻昔日挚友的方向。
宋岚亦是泪流满面。他心中大恸,追出一步又停下来,立在原地艰难道:“星尘,蜀中路途艰险,我不会再来。你我经此一别,恐已后会无期。你不回去也罢,只是你今后身在他乡,音信杳杳,定要多多保重!”
宋岚声音沙哑,在淅沥的雨声中高声唤他:“星尘,错不在你,多多保重啊!”
饶是晓星尘这样习惯了忍耐的人,此刻也不敢大声喘气,怕一开口就痛哭失声。他死死咬着嘴唇,苍白的脸上全是从空洞眼窝溃堤的血水。
晓星尘想跟宋岚说点什么,想再跟他说一句对不起,想对他也道一声珍重,可是难言的悲恸擒住他的心脏,扼住他的咽喉,让他泪不能言,哽不能语€€€€原来离别也可以是场不亚于凌迟的酷刑。
晓星尘经历过的所有的痛,都不及今日来得厉害。这么多年,他不是不委屈,不是不难过,不是不怨恨,只是人活着总要向前看,既然无人分担他的痛,他就只能咬牙挺着。如今他终于等到有人跟他说一句错不在他,终于得到了宋岚的谅解,可两人却再也回不到过去,他也再没有获得下一次被谅解的机会了。
晓星尘像被人活生生撕裂成两半,一半催促他走回那条跌过无数次却依旧因理想而闪亮的路,让他从头再来;一半又叫嚣着不准他回头,要他握紧身旁那双残缺却温热的手。
薛洋捧着他半边脸,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对不起。”
晓星尘说不出话,他先是对宋岚点了点头,然后再度搀住薛洋,蹒跚着向前走去。
这两人一黑一白,是最分明相斥的两种颜色,怎么看也融不到一起去,可天色暗沉,雨帘重重,黑白便交错成灰,走远了,就分不出彼此了。
雨水已经被伞挡在头顶,可脸上仍然有水流不断淌下,宋岚流着泪静静目送,要把白衣道长最后的背影刻进心里。
这是他一生的至交好友。他们年少相识,彼时豪情满志,也曾鲜衣怒马,疾蹄踏花,也曾失意愤慨,把酒问月。他们一个明月清风,一个傲雪凌霜,是比肩的战友,是难觅的知己,是义结金兰的生死之交。因难失散已是痛入骨髓,熟料才重逢就要面对更彻底的诀别,这一回更是痛得五脏六腑都被撕碎,心尖血肉焚化成灰。
宋岚看得明白,哪怕行在世间最阴暗的角落,晓星尘也还是那个光风霁月的最良善最坦荡的晓星尘。他受了这么多罪这么多委屈,蒙着双眼却从未蒙蔽内心,依旧坚若磐石韧如蒲苇。
可是霜华一动惊天下的日子,确确实实回不去了。
老天悲悯地俯视着地上蝼蚁般的凡人,也为这人世才有的悲欢离合痛痛快快落了一场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