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彧这次将运送粮草的任务全权交给了夏安然——这个于后勤上还能算作是新人的青年,是因为他要集中力量应付,随时可能会反水的勋贵们。
不只是汉臣,还有兖州城之内之前老老实实的世家阶级。
而事实上,后者才更为棘手。
汉室的诸多大臣们,在之前一次又一次打压之后,已经学乖了许多,而且他们不久之前,还出文斥责过袁绍,倘若昌邑城当真被破,小皇帝再被掳到袁绍那里,那么,他们就只能将命运寄托在袁绍是不是记仇上面了。
几个老臣不约而同在心中唾弃了一句曹孟德的老奸巨猾。并在心中深深觉得,这一切都是曹孟德的阴谋。
曹孟德若是知道这件事情的话,一定会觉得自己非常的无辜。
因为真正引导舆论的实则为贾诩。
贾诩,因为之前向夏安然献策而出现在了众人的视野之中。
他口称可以为曹营开启科举选士的方法之后的事,夏安然并没有多管。以他的段数对上贾诩纯属就是送菜。之后发生什么夏安然不知道,但是他突然发现有一天贾诩出现在了属于曹军的官方会议之上。
能够出现在这儿的基本就是曹操的心腹爱将了,这是连刘关张都没有的待遇,因为刘关张三人他们所真正忠诚的不是曹操,而是汉室皇帝。于这一点上还是有所区别的。
夏安然看到贾诩的时候,只是稍稍吃了一惊,二人互相点头,他便坐到了文士的第三席。
曹操的班子自从建立开始采用了就不是以官职论座次的方式,而是非常单纯也非常直接得按照你加入曹营的时间排序。
在最初就是养成按这个习惯的时候,曹营的人也不多,大家也不曾觉得这有什么问题,而等到了后来大家也都习惯了,也懒得再换位子。
这一点的优势就在于不容易有心理落差感,但是缺点也有可能会造成群臣之间反而没有了拼劲,毕竟座位的列席本身也是一种对于人向上爬的一种鼓励。
但是就目前的情况看来,曹营觉得这一点很好,并没有改进的需要。
话题扯远了,再说回来,就之后夏安然所得到的信息而言,科举制暂时并没有进入议案,甚至连风声都不曾有,但是夏安然很清楚任何一个聪明的君王都不会放弃科举选拔的方式,因为只有这种方法他得到手的人才,才是属于自己……而不是属于手下的某一方的。
所以曹操也好,小皇帝刘协也好,如果有这个可能性的话,他们一定会竭尽全力推广科举制。
而贾诩能够坐在这里,就说明他已经拿出了一套可行的推广方案,并且这一套方案得到了曹营大佬们的认可,只不过出于种种原因,这一项议案被暂时搁置了。
但贾诩的个人才干也在这一项议案中被肯定,故而才能被曹营所接纳。
曹操一直都是一个对人才非常宽容的人,在历史上贾诩是作为导致他失去长子和心腹爱将的主要责任人,他都能原谅,更何况只是如今这一个怂恿李榷、郭汜反攻长安的贾文和呢?
作为一个官场老油条,贾文和刚刚加入曹军后表现得非常低调,在会议上表现得非常没有存在感,属于不点名就不发言,就算发言也是左右皆美的那一种,但是据说他在汉庭的会议上表现出来就是完全另一种风格,虽然也谈不上秒天秒地,但是存在感却也十足。
也正是他,之前以借口自己打入曹营,将曹操收到袁绍私信的事情捅了过去,并且贾诩刻意误导汉庭的臣子们以为袁绍和曹操为互帮互助关系。
害怕曹操和袁绍强强联合的汉庭自然不会允许这件事发生,在他们看来,曹操送给袁绍一个不属于自己、又已经被袁术榨干的徐州,换来袁绍的庇佑是非常有可能的事。
……对此,夏安然觉得要么是汉室的聪明人要么像贾诩一样安静如鸡不说话,要么就是被贾诩忽悠了,或者就是……大家在演戏。
总之,他是不相信汉室大臣真的有那么蠢,而且个个都那么蠢的,事情的真相恐怕也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就像贾诩盘踞着的时候谁也不知道他袍子下头一团团的大尾巴一样,指不定那里头也盘着几只修行了几千年的大尾巴狐狸呢。
至于现在汉庭那些臣子哭唧唧一副老臣居然被算计辣!——的模样,看看就行,上心……就不必了。
反正那些老臣一边骂曹操,一边上蹿下跳写檄文输送到前方,让前方将士指着袁绍鼻子骂……其实曹操本人觉得,这文采飞扬的,骂别人时候,还挺爽的,就冲着这一点,他就能忍下来时不时想要打喷嚏的欲望,并且还能拨款给这些老臣们改善一下生活。
虽然在外头豆腐、纸张、牙粉已经因战事道路被阻被炒上了天价,但是作为原产地生产商的曹操自己清楚这些成本……尤其在夏安然鼓捣出了各种替换装、还有精装之后,靠卖牙粉和纸的钱,曹操就能养活半支军队。
这就是家族独资企业的优势——税和利润都属于我。
但是自己有矿、有煤的曹老板每天依然都在觉得自己要被装备、基建、民政吃穷。
这个时候隔壁狗大户打上门来自然让曹操非常的恼怒,如果要分析他的想法,那大概就是——你都这么有钱了还想要染指我这么点点的三分土地?你还要不要脸啦!
狗大户……啊不是,四世三公家的袁本初此时也非常的郁闷,他自己非常清楚曹操的本事,知道这是个硬茬子,自然不曾有过能够轻松解决这场战斗的念头。但同时,他又觉得曹操毕竟穷啊,就那么一点子地盘,虽然难打……应该也不至于非常难的程度。
他会发动此次战斗,一来的确是觊觎这曹操所占据的中原腹地,二来也是因为他十分清楚公孙瓒虽败,他的势力却尚未被收复,若是将那些人留在本部,迟早要引起哗变,既然如此不如送去战场上头,能活着回来也罢,死在那儿也罢,不是袁绍自己的军队,他当然不会心疼。
但尽管如此,在他的设想中,这一场战斗也是一场钝刀子割肉,绝非是如今可谓摧枯拉朽。
但是这些损失倒也谈不上不能接受,袁绍决议继续派军。既然已经和曹操对上了,当然也就没有后退的道理。
此后的三月间,沿着黄河河岸,爆发了数场鏖战,曹军的套路被摸透之后双方便进入了针锋相对的阶段,曹军虽装备精良,但是人数的劣势一时之间是无法被弥补的。
最焦灼之时,连曹操也披挂上了前线亲自指挥,很快就和袁绍王对王。
除了看似面对面的正面交战外,双方都试图毁掉对方的粮道,但是丰水期的滚滚黄河的确使得他们的行为一度被阻隔,直到时间慢慢转到而来枯水期。
先越过黄河河道的是袁绍军,为了这次任务,袁绍派了足足数千人作为掩护,这些人装作突袭的模样顶着夜色度过了黄河,并且袭击了曹军大营。
这一日恰是新月,月光很淡,曹军被攻了个措手不及,显然是没能想到袁绍军居然会在如此天色下过河,不过双方应对对方突袭也已经业务熟练,很快便拿起了武器进行反击。
这几个负责放火的兵士便在此掩护绕行到了曹营队伍的背后,要寻找粮草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将心比心,这几个北方兵士觉得曹营一定会将粮草藏得好好的,比如挖个洞什么的……直到他们看到了疑似粮车的存在。
事实上,他们还没有摸到曹营的所在地,天色虽然遮挡住了他们的身影,但同时也挡住了曹营的布置。
但是他们运气很好,似乎遇到了曹营的补给刚到的时候,这些粮食被露天堆放尚未入库,或许是为了整理方便,上头还写了一个大大的粮字。
——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
兵士嘲讽得想,他看看周围守护的兵士似乎都被前方激烈交战的战士所吸引,竟然只留了一个小队在这儿看守,袁军一拥而上,他们之前做了无数次的训练,就是为了在此时能够快很准又尽量没有动静得扫清障碍。
一个小兵掏出了小心保护的炭火块想要点燃粮车,却被领头的老大哥挡了一下,老大哥拿刀砸在了箱子上头,他对于如此轻易得看到补给有些不相信,觉得这是不是曹军布下的疑阵,这位把话一说,众人也纷纷点头。
于是他们撬开了这个被封住的箱子,刚刚砸出了一个窟窿,里头便掉出了黄灿灿的小米。
是已经被去了壳子的粟。而且应当是当季的粟,味道闻着就觉得香!
这一刻,他们内心的想法和曹操曾经的想法一样:妈哒狗大户。
事实上,如果他们找到曹营的粮仓的话,会发现里头虽然谈不上满满当当,但是比袁绍军的要满的多,而且曹营的粮食基本都是已经经过加工后的粮食,不像袁绍,还带着谷壳。最重要的是,他们带着许多的干粮、还有鱼干、肉干……当然还有应季的虫干和能够补充盐分的大酱。
谷壳虽然的确可以增加一定的粮食重量,但是军营里头的伙食并不会仔细的研磨,吃到了喉咙里面就是刺拉着嗓子下去的。还会附带便秘的反面效果,总之,当看到曹营的军粮都是成箱放置的补给里头是已经去壳的粟米之后,这位兵长内心不是没有动过搬走的念头的,但是他很清楚他带不走。
既然带不走当然不能给曹营留下。
这些人确认了这的确是曹营的粮草,看数量还非常不少,起码够一营的兵士吃上个四五日了,时间短暂,他们来不及做更多的打算,总之烧掉一个是一个吧。
边上的小弟此时已经将炭火吹了起来,他们用稻草点燃了炭,然后站立着用人体挡住了这黑夜里的一小簇亮光,别的几个兵哥在粮车上撒了些豆油方便引火,若非时间来不及,他们定然是要将这些木箱子全都打开的,但是前头已经吹响了号角,那是集合退兵的意思,虽说他们这一队已经能算是敢死队,本来也没做好能回去的准备,但是如果能活着,谁会愿意死呢?
“大哥!听到有人靠近的动静了!”从一开始就不曾加入战斗的一个小年轻正趴在地上,他在这支小队里面担任斥候的工作,在训练之下,他可以通过地面震动以及传导而来的声音推算出敌人的动向“约莫还有三百步……他们发现我们了!”
“点火!”
来不及思考更多,几个兵士将燃着火的稻草全都丢到了粮车上被他们撒了豆油的地方,就在曹营兵士奔回的时候,成功点燃了粮车。
“撤!”这几个人来不及去思考曹营回防速度的不正常,以及似乎此次引火过于顺利,此时只能按着原计划,先行撤走。
但令他们吃惊的是,曹营的兵士并未急着去扑火,反倒是选择先来追击他们?
袁绍的兵士感觉颇有些莫名其妙,如果不是正在撒丫子逃跑,都想回头去骂他们不专业了:遇到这种情况当然是要先救粮草啦!哪怕粮草被点了火也要努力救啊,追追追,少几个人头会死吗?不会啊,少了粮车才会死啊!
……妈的,曹营的兵士怎么那么能跑!要,要跑不动了!
啧,最后,像个男人一样得战死吧!
这位戏很多的袁军小头目忽然站定了下来,他掏出了自己的佩刀面向了曹军,见他如此,同行的几个兵士也站定了下来,他们此时内心有一些悲壮,也有一些满足,起码他们是完成了任务之后光荣赴死的,不是像他们那些再也没能回来的弟兄们一样,含恨埋骨他乡。
但是他们很快发现自己也要含恨而终了,等五花大绑得被带回了曹营之后,他们发现粮车压根没人去救,它就这么继续烧着,虽然还在烧,但是这个状况明显不对。
这个燃烧的状况,但是与其说是火大,不如说看似很大。
火烧的热闹,但实际都浮在了箱子的表面。
从他们奔跑到被抓回,已经过了足足一炷香的时间,撒了豆油的粮车若是任由它燃烧,无论如何也应当已经被烧为了灰烬,更何况这些粮车的木箱之间还夹着白色的纸张,纸……对了,既然是纸,为什么这些纸没有烧起来?
这个秘密他永远也得不到答案了,这几个前来袭营的兵士被捆绑着同别的战俘一起送到了兖州腹地,在那里他们有一部分人呢被派去开采铁矿,但是这些个则是被带去了另一个地方,他的职责是将一些石头丢在铁罐子里头加热烧成糊状,然后混合入一些被敲得细碎的石子。
然后将冒着热气的黑糊糊送到别的地方,在那里,会有别的战俘负责将这些东西倒在地面上,并且通过圆筒一样的东西将它压得又平又稳。
这个工作他干了四年,最后混成了俘虏中的一个小头目。
曹营对他们这些俘虏的待遇不错,吃喝都管饱,逢年过节还能吃肉,每年最热的时候还能休假,有时候也会和旁的队伍里头有互相交流……大家玩玩角力什么的。
而随着曹军势力的扩张,被送到这儿的人越来越多,来源也越来越广,到了后来,还来了不会说汉话的匈奴人。
看守他们的兵士们对他们并不严苛,很少打骂,这些兵士们也是曹营伤退下来的兵哥,看守他们是这些兵哥的次要任务,主要任务就是负责铺路。
在这四年内,他跟着兵士带着他的小子们走过了很多地方,他也渐渐明白了他们做的工作是什么,这些材料又是什么。
是的,就是路。
这些黑糊糊的胶状物质在干了之后,又会变成石头的模样,而曹营把这些东西铺在地面上之后,就会变成风吹不散,水冲不乱的路。
再后来他在需要去遥远地方铺路的时候,曾经坐着车踩在这条路上,他们每次把地弄平了就走,还真的很少在上头走过。车轱辘在上头滚呀滚,非常非常的平稳,味道也不像他们在铺路时候那么的难闻,不凑近嗅已经没了味道,这里的路当然不是他们铺的,全国像他们这样的人还有很多,他这次出门也不再是坐着囚车,而是作为技术交流人员去别的地方教授那边知识。
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有一些人被带走,这个兵士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但是等轮到自己的时候,他的内心却异常平静。
在被兵士带走的时候,他觉得这一天来的有些早,又有些晚。
其实还是挺遗憾的……比如他还没媳妇……一直跟着他的小崽子们还是那么不靠谱,他走了不知道还能不能续上,比如他一直想知道那些粮食到底为什么没着火,被关到这儿之后他们猜了很多,最后觉得曹营莫不是有人会仙法,不知道这个困惑临死前有没有人帮他解惑?
觉得早是因为,他其实觉得自己还是没能活够。
觉得晚是因为,他以为自己早在几年前就会丧命的。
一路上的兵士不言不语,带着他走过了一串昏暗的街道,这里没有别人,他手没有被绑着,虽然没有武器,但是他长年干粗活,这小兵看着又瘦弱……若是他一拳头上去……啧。
他叹了口气,终于还是忍不住说到“小哥,你们这样不对,这太危险了,你这小身板……我能打十个。倘若真的是别的什么人,把你掀翻了逃走可怎么办?”
他面前的小吏不言不语,步伐十分稳定,这个袁绍军的兵士如同突然打开了话匣子一般,就开始对着这个陌生的小吏叭叭叭说了起来,从他白马义从出生说起,再说到打匈奴时候的爽快,然后被曹孟德打的憋屈,末了就不得不提到那个他纠结了好些年的问题,那粮车究竟是怎么搞的。
这抓心挠肺的,心痒了好些年了。
小吏不制止他,也不回应他,这令男子忍不住有些蹬鼻子上脸,他又想着我都要死了,前头还不知道什么在等着自己,现在不说难道要留到下辈子说吗?那岂不是很可怜?
于是他一路碎碎念,连自己对送菜娘子的那么一点点肖想也说出来了,当然他没明说那是送菜娘子,他死了没关系,到时候使得官吏觉得那娘子同他有什么牵扯就不好了。
小吏背对着他的身影有些颤抖,明显是要忍耐不下去了,见此这汉子叹了口气,他仰起了脸,他们可能是在一个山洞一样的地方,头上一片昏暗,什么都看不到,这令他联想到了那改变他一辈子的一夜。
那一天天色也是这么黑的呢。
“真想再吃一次驴肉火烧啊。”汉子喃喃道,但是于他心中最深的渴望,其实是——真想回老家。
回到那个贫穷的家。
回到他阿父阿母的身边。
不知道曹营能不能将他的尸首送回去……
正这么想着的时候,他看到前头已经慢慢亮堂了起来,要走到尽头了呢。
他想。
该结束了。
……其实我还有很多想干的事。
只是看来是真的没有机会了。
人可能只有在面临死亡的时候才会发现:其实我不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