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良欣喜,道:“祖父有心了。”
若离一说到这里便开心,“那是!老爷可疼您了!您都不知道,要去接您的前两日,他一直让我爹提醒着,生怕算错了日子。那几天,府上每日都会煮安神的药膳,就是给老爷准备的。我爹说,他想孙子想得都睡不着觉了。”
张良微愕,“是吗?可祖父看上去并不是这样。”
若离嗨了一声,“老爷就是喜欢什么心思都装心里,我爹说了......”他左右望了望,然后郑重其事地压低声音,“这是当官当久了的通病。”
张良刮了一下他的鼻尖,笑道:“你倒学精了,连祖父都能看懂。”
“哎哟!”若离捂着被刮的地方,以前张良也喜欢刮他的鼻子,但每次都是像羽毛一样轻柔,可这次却粗重得像磨刀石,“公子您怎的这么大劲?”
张良歉然着收手,“抱歉,弄疼你了吧?”他每日练剑,出手重成了习惯,刚回府,这毛病还没改过来。
若离的鼻尖顿时红成了胡萝卜头,意识到什么,抓起张良的手,端详了半晌,心疼大喊:“公子,你的手怎么变得这么糙了!”
张良纤笑,“学了五年的剑术,要还像之前那样细,不早就被赶回来了么?”
若离瘪嘴,“不成的!您是堂堂相府的公子,手怎么可以跟我这个下人一样!”
张良倒觉得没什么,“好男儿志在四方,皮囊不过是胸外之物,无碍的。”
若离埋怨他站着说话不腰疼,“公子您生得好,当然不觉着有什么了!要让我生得跟你一样,比女孩子还清秀好看,我每天都去寺庙上高香!”
他又想了想,还是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于是打起小算盘,“我听说泡牛乳有用,今晚就开始准备,先试几天,不管用的话,便去让回春堂的大夫开点药膏,早上涂晚上涂。大不了,再用刀把这些茧都磨掉。”
张良被他信誓旦旦的样子吓到,于是赶紧转移话题,“对了,不是要沐浴吗?热汤备好了没?”
若离“哎呀”一声,拍手道:“还没呢!公子您先稍待片刻,我去催一下!”
张良抬手示意他别慌,道:“饭宴设在晚上,还有两个多时辰,不着急。”
“不成的!”若离向来是个急性子,一溜烟就跑没了影,人跑远了,声音还飞了回来,“公子您等我一下————”
张良看着远去的背影,摇头叹息——“稳重”这两个字与若离大抵是此生无缘了。
沐浴结束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了,张良换上一身浅碧色的衣袍从屏风后绕出来,披散下湿润的头发,满头青丝没了发簪的束缚,几缕搭在额前,其余的披散在身后。蓦然与先前像换了一个人。
若离满脸花痴地望着他,轻飘飘道:
“公子......您大抵是世上最好看的人了......”
张良苦笑,“你可否不这么肤浅?”
若离道:“肤浅?啊......我本来就黑呀......”
张良揉了揉眉角,怅然一叹:“......罢了,由你去吧。”
若离取来干毛巾帮他擦头发,一边擦,一边轻飘飘地笑,“我要是个女子,肯定非你不嫁。啊......”
张良无言,顺手拿起一卷书开始翻。突而想起什么,“那个......”若无其事问道,“王室有什么消息吗?譬如谁回来了,谁走了之类。”
若离茫然摇头,“没有吧,没听说过,就算有,估计也是什么无关紧要的人。”
张良心里一闷——在王孙公卿眼中,韩非便是这样可有可无的一人。
“那,红莲殿下呢?她还来相府坐秋千么?”若是韩非归来,她肯定第一个知道。
“来的!”提到红莲,若离就心花怒放,“公主前两日还问您来着,我说公子您今日就回来,她就——”
一番话还没说完,就被突然清脆的声音打断:“——小良子!”
久违的外号从窗户传进来,张良愕然回首,红莲正一脚踹开房门,欣喜若狂奔来。
“红莲殿下?”
红莲已经是少女模样,眉宇间虽仍旧清秀,但也褪去不少稚嫩。绕了一个小小的斜鬂,及腰的长发披垂而下。眼眸像盛了星辰,笑的时候,周遭万物都失了颜色。
“你终于回来了!这些年都没人陪我玩儿,无聊死了!”她埋怨道。
若离听了十分不乐意,把毛巾往肩上一搭,“殿下胡说,怎么没人陪你?你,你可是每隔两日就会来揍我的。胳膊上的淤青还没消,您又往腿上踹!”
红莲两手叉腰,不以为然,“那是要试试师父教给我的武功,看看灵不灵,谁知道你,这么不经打!”
张良讪笑,“红莲殿下这几年,也在学功夫啊......”
唉呀,以后可更要无法无天了......
红莲洋洋得意,旋身秀了一个招式,道:“那是,我师父是使鞭子的侠女,可厉害了!”转眼盯着张良,“还有你啊,去什么苍山,学什么破剑?王宫里的能人异士不多吗?随便找一个,够你学一辈子了。”
张良心里为难:韩王宫里养的酒囊饭袋怎可能与世外高人相提并论?只不过这话不能说,不然红莲生起气来掀个屋顶什么的,他今日就别想安生了。
于是转换个说法:“子房出身官宦之家,身份不比殿下尊贵,拜师自然不能拜王宫里的高人。又听闻苍山的仓灵子先生剑术超群,遂去寻的他。师父他武功高强,又耐心教导,这几年教会子房很多。”
一旁的若离见识了自家主子这说话的本事,既不驳红莲的面子,又不贬仓灵子的身份,暗自在心中竖起大拇指。
红莲两手环胸,琢磨道:“这样啊......那就算了吧。话说回来,你的剑术学得怎么样?找个时间咱们切磋切磋如何?”
张良大方点头,“子房却之不恭,待哪日殿下有时间,派个宫人来传召我就行。”
红莲努了努嘴,“叫宫人干什么?我自己就可以来,你们家的围墙又不高。”
张良一愣,半晌才回神,“围......墙?”
红莲理所当然地点头,“对啊,我每次都是翻墙进来的。走大门还要通报和拜帖,麻烦死了。”
张良钦佩地扯了扯嘴角,“殿下果然女中豪杰......”
当日的晚宴说大不大,说小......还真有点。张开地不喜铺张,什么人也没叫,那些舅舅姑姑哥哥姐姐的,平日干嘛现在也干嘛。
一张圆桌就坐了爷孙俩,以及突而至访的红莲。
红莲在场,张开地很多国事家事的话便不好直接说,一顿饭吃得安静,张良也落得轻松。由于文美人去得早,韩非又常年在外,故而没什么人去教红莲规矩,譬如走路时步幅不可超过半仞,譬如落座时两腿平放收拢不可跷二郎腿,譬如吃饭时要细嚼慢咽不可大声讲话。韩王不屑说,伺候的宫人不敢说,倒成就了她今日这番洒脱脾性。
席间,她一个劲地夸相府的庖厨手艺好,张开地客套说:“殿下如果喜欢,可常来相府走动。”
往常这话就是说了便被风吹散的命,无非就是客气几句,大家都心知肚明。
但红莲却没听出来,她说话做事向来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于是咬着筷子,十分欣喜地望着张开地,“真,真的吗?”而后还没等张开地开口,她又欢快地一喊,“多谢相国!”
威震八方的张开地很反常地愣了,随后才找回话头:“殿下喜欢就好。”
张良将他一瞬间的失措收进眼里,暗自佩服红莲神通广大,纤和笑道:“殿下喜欢吃哪道菜?子房记下来,下回吩咐小厨房多做一些。”
红莲权衡着桌上的菜色,拿筷子挨个挨个点,“嗯......这个,这个,这个这个这个......哎呀我好像都喜欢......”
烛火在白蜡上跳动,透露着谁的好心情。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有一个小可爱入坑,欢迎欢迎
小猪佩奇式开心~~~
第16章 暗夜惊魂(一)
张开地向来是以礼服人的老臣,红莲此次出行没有带随从,他便依照礼法,让张良送她回宫。一路上,红莲开心得像一只花蝴蝶,把这几年王宫有趣的事情都说给他听。到了宫门口,还仍百般不舍,大有说到天昏地暗的架势。
“以前兰美人不老仗势欺人吗?后来她栽跟头了,跟新来的胡美人斗心计没斗过,被父王罚到永巷去了。真是大快人心!”
“我偷偷溜进过冷宫一次,在那里碰到一个白头发的少年,比你还俊俏!”
“侍候我的宫女看见那人就脸红,哼,我后来就不让她们跟着了,我自己一个人去见他。”
张良看出红莲情窦初开,心里也替她高兴,道:“听上去,殿下这几年过得很开心,子房甚是羡慕。”
红莲扬起下巴,“那当然,哥哥不在,没人管束我,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张良怔了怔,“殿下......不思念韩兄吗?”
红莲揪着衣衫的角落,嘴硬道:“思念他干嘛?哥哥就是个爱喝酒的啰嗦鬼,其他什么都不会,我干嘛想他?”
张良看出她的口是心非,也将就着不戳穿,只道:“殿下比子房洒脱。”
红莲气鼓鼓地摆手,怕说下去会没面子哭出来,便道:“哎呀不说他了,小良子,你去苍山,有没有好玩的事情?”
张良见天色晚了,担心她从宫门到寝宫的这段路不安全,便劝她回去:“有的。不过今日时辰晚了,不方便再说,待明日,亦或哪天殿下有空,你我再秉茶言欢。”
红莲意犹未尽地望了望天上的明月,“好吧,不过明日不行,胡美人明日生辰,父王在宫里大办寿宴,所有人必须参加。等后日吧,我去府上找你!”
张良颔首,“如此也好,殿下明日有宴,请快些回宫,早些休息,子房恭送。”
红莲瞧着张良的小身板,“你也赶紧回去,现在外面不怎么太平,以后一个人少出来走动。还没我高呢,要遇到个歹徒,一巴掌就把你掀翻了。”
单论身长,张良确实不如红莲,彼时他两人都是十二岁,女孩子开始长身子,男孩还没什么动静的时候。
张良坦然一笑:“无碍,若离一直陪着,殿下请放心。”
“他?他能干什么?”红莲表示很看不起动不动就流眼泪的若离。
若离气得把头拧到一边,鼓着腮帮子不吭声。
张良怕他待会儿又哭出来,便帮他打圆场,“若离会得很多的,譬如他做的糕点就很不错,下次殿下来时可以尝尝。”
“真哒?!”红莲对吃食一向没有抵抗力。
若离终于骄傲地挺起胸膛,“哼,当然是真的了!尤其是梨花糕,保你吃一口,想一年!”
红莲又说了两句,便欢快得蹦跶回去了。
张良望着她不知愁的背影,怅然一叹,默然立了许久,侧首问若离,“你真会做梨花糕吗?明日......我想吃。”
月光惨白,将将洒了满地。
那之后,红莲每次到相府“拜访”,张良都会送她回宫,起初倒没什么,只是夜路走多了,终还是会碰到坏事。
那时已经入冬,天上偶尔飘几片雪花,帖地即化,没有积成雪堆,只降了温度。
夜晚风急,若离给张良披了很厚的一件斗篷,生怕冻坏了。两人像往常那样,送了红莲之后回府,然则离开宫门不到两百步,便有人挡了去路。
“相国家的小公子,近来倒是和莲公主走得很近。不知道相国打了什么算盘,想拉拢莲公主。还是......阁下本就揣了私心?”
那人说话慢,徐徐从暗处现身。年纪不过十六七,穿着一身华贵袍子,腰间悬一枚和田玉佩,衣袖领口都用金线装饰——不是权宦之子,便是贵族之后。
张良刚回来没多久,对新郑城里的格局还不是很熟悉,隐约感觉到来者不善,心中便生了警惕,问:“阁下是?”
那公子转着本该出现在夏季的折扇,道:“哦,忘了自我介绍。本公子姬然,大将军姬无夜,是我的小叔。”
姬无夜,韩国独一无二的大将军。在乱世硝烟中,武将的地位陡然拔高,韩国由他坐镇,也算能偏安一隅。也正因为如此,他手握韩国大半的兵权,权倾朝野。其号称“韩国第一强刃”,不过那刀刃,既朝外,也朝内。
姬无夜的野心大,手段狠,其巨剑一掷入地,朝野百官莫敢不从。哪怕是张开地,也要看他几分脸色。
张良的神情凝滞了一瞬,后换上客套的疏远笑意,拱手道:“原来是大将军的爱侄,子房拜见姬公子。”
身后的若离也跟着颔首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