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来也是,几十年的交情,一夕之间人就没了,任谁也承受不了。张良沉默着攥着衣角,胸中感触良多。他总认为因果循环,好人可得好报,可仓灵子这名满天下的剑客,为他传道授业的恩师,却死在一个女人的毒下,死在阴险的暗算之中。
他迎着山风,费解着问:“师兄,为何好人却没好报?”
西门厌只冷冷一笑,年纪不大却已有些沧桑,不答反问:“这世上本没好人,何来好报?”
“哪里没有?”张良听着这话很刺耳,“师父就是!”
“他不是。”西门厌暗道他不知世人刁滑,道:“做十件好事都不会有人称道,做一件恶事仇家便寻上门。世道如此,谁还做好人?”
张良一口气憋在胸口不得纾解,他瞪着西门厌半晌,一时语凝,想不出话反驳,更加气愤,便沉下脸色,“你胡说!”
他嘴唇颤抖,头也不顾地跑下山,任满腹的焦虑化作猛兽,在体内撕咬。
西门厌在山头立了许久,墨色的衣袂飘在风中。他望着张良远去的方向,眉峰紧锁,久久不得舒展。
张良是块玉,还未雕琢的美玉,没见过人心,没见过险恶,只以为世人如他一样美好,怎么可能呢?
要真如此,何来爱恨情仇?何来生离死别?更何来,血海深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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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走得快,转眼又至除夕,举国欢庆的佳节。
新郑城热闹不已,家家户户的屋角都挂了灯笼,将黑夜照得与白昼无异。街上陡然多出几十个卖小玩意儿的摊子,前前后后围得水泄不通。红莲像是刚从笼子里放出来的花喜鹊,拽着张良从长街头吃到长街尾。毕竟......韩非走了,得有一个人付账。
若离不乐意,张府主张节俭,他家公子的零用钱肯定不够红莲吃。于是站出来主持正义,结果被红莲一脚踹了回去。
“小良子都没推辞,你瞎闹什么?”
若离一面揉着自家肉嘟嘟的屁股,一面正义凛然地抗议,“公子是跟殿下你客气,他性子温和,不喜欢拒绝人家,你,你少得寸进尺了!”
红莲杏眼一虚,指着他的鼻子,“你说我得寸进尺?你骂我?”
若离胆子小,声音瞬间就弱了下去,嘴上却仍不饶人,“我,我实话实说来着,你休要,休要拿公主的身份压我!”
红莲一个抬手就揪住他的耳朵,“好哇!小良子才回来多久你翅膀就硬了?要我看,就是小良子不怎么管制你,你才敢骂本公主!”
张良眼见情况不好控制,忙上前劝架,“那个,红莲殿下,若离没有辱骂你的意思,他——”
“——你先别管。”红莲抬手让张良住了口,凶狠无比地凑近若离,“我看是最近没拿你练功,你就行市上了。看我今天,不好好教训教训你!”
若离回想起往昔被胖揍的情景,害怕地哭出声:“哇——救命啊——”
红莲一个不小心被他挣脱开,心中恼意更甚,指着越跑越远的人影,破口大喊:“小若离!别跑——”
张良望着远去的人影,心中甚是疲乏,揉了揉发酸的额角,轻声一叹。这两人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让他这个中间人十分不好办。舌头说烂了也听不进去理,便也不说了,索性任由他们去闹,他也落个清净。
只是今日大抵清净不了,若离被追了没一阵,又魂不守舍地折了回来,“公子救我——”
红莲举着拳头紧追不舍,大有把他大卸八块的架势。
若离在人群里寻到张良,急忙躲在他身后,只露出半个脑袋,一面哭一面与红莲理论。
红莲才不听他多说,拳头朝左呼,就被往右躲,拳头往右呼,就被往左躲。
于是气恼,“小良子,你给我闪开。我今天非要揍得他两眼冒金星!”
张良警惕地抬起手,颤声劝道:“殿下,有话好说!不如我帮你买个辣鸭头缓一缓?”
红莲压根不买账,出拳很是干脆,“才不要呢!小若离竟然敢骂我,我定要他好看!”
张良对那时不时从耳旁擦过的拳头很是担忧,又赶紧道:“这个,生气对女孩子总归不好,不如我帮你教训他,肯定重重惩罚。”
红莲盯准若离偶尔冒出来的脑袋尖,出手毫不留情,“你少替他说情,你们主仆都是一条船上的人!”
张良被若离紧紧攥着,左右转身躲闪。红莲出去好几下都没打中,终于失了耐性,闭着眼睛一记狠揍。
“哎!”
不偏不倚,正正落到张良的左眼眶。
若离一蹦,“公子!”
红莲一顿,“小良子!”
这下好了,两人无理取闹打架未成,反过来误伤了一直在烟火之外的张良。纷纷愧疚不已,上前查看伤势。
“公子!您,您还好吧!”若离的眼泪已经在眶里打转了。
张良着了急,怕他又流眼泪,赶忙道:“我没有大碍,不必担心。”
若离的眉毛拧成了麻绳,眼巴巴望着那青紫的眼眶,“真的么?您,您要不要照照镜子?”
张良转了转眼珠子,觉得只有一点钝痛,于是挥挥手,道:“不用了。这点伤要是在苍山,压根不值一提的。”
红莲向来一人做事一人当,也不推卸责任,直截开口道歉:“小良子,对不起,我无心的,你千万别生气!”
张良见她真心致歉,怕她回去内疚得睡不着,忙宽慰道:“殿下莫要自责,子房无碍。”
红莲抬眸,抿了抿唇,问道:“果真无碍吗?”
张良点头,无比真挚道:“千真万确。”
红莲听后,立即将愁容转为笑脸,从怀里掏出一袋子小吃,道:“嘿嘿,这栗子十文钱,你去帮我结了吧?”
果然......
张良一愣,苦笑道:“......是,谨遵殿下指令。”
于是,三个人又嘻嘻哈哈钻到人堆里去了。那段时光,当真是应了那句——少年不知愁滋味。
当日分别时,红莲从怀中掏出一个布娃娃,颇为骄傲地递给张良,“礼尚往来,你请我吃东西,我送你布偶。这是本公主亲手做的,哼,像你吧?”
大大的眼睛,柔和的眉宇,身上还是张良最爱的那件水蓝色披风,确实有几分相像。
张良讶异又欣喜,捧在手中端详,“的确很像子房。殿下如此有心,子房受宠若惊!”
红莲见东西受到认可,唇角又上扬了好些,“哼,也不枉我熬了那么多次夜了。”
张良发自心地称赞:“没想到殿下的技艺如此精湛,眉宇间甚至还可见神色。”
红莲将发尾缠在手指上把玩,“那当然,本公主冰雪聪明,学什么一点就通!”
语罢,看向一旁的若离,“小若离,你看什么?”
若离慌忙把眼神从布偶上撤回来,嘴硬道:“哼,没看什么。”
红莲上前一步,拆穿他,“你明明在看。”似乎明白什么,“哦——是不是看见本公主给小良子做了布偶,自己没有,所以,嫉妒啦?”
若离高傲地仰起头,“才没有!”
红莲也不继续逗他,将怀里捂热的另一个布偶递过去,“喏,这是你的,本公主做了三天三夜,可别说我偏心。”
若离眼前一亮,在身上擦了擦手,不敢置信地接过,“我,我也有啊!”细看之下,小人的表情竟是痛哭流涕,于是万分委屈道,“为何我的就是哭的?公子的就是笑的!”
红莲理直气壮,“你平日不一直都在哭么?小良子逢人都笑着,我当然给他做笑脸了。”见若离眼中没有惊喜,便不悦道,“是不是不喜欢?不喜欢还我,本公主还不送了呢!”
若离赶忙把布偶按到怀里,生怕被抢,“你都给我了!送出去的东西怎可能再要回去?!”
红莲心里美滋滋的,偏了偏脑袋,兀自吃辣鸭头去了。
那年,岁月正好,记忆宛如半空飘舞的飞雪,干净纯粹。
张良望着那冰雪,心里蓦然划过一个冷峻的身影,于是折身进了一家“卦阁”,让巫师卜了一卦,求了一只平安符。
当夜,西门厌按例访问张良的卧房,见房中人熄了灯,转身欲走,却被蓦然唤住。
“厌师兄,今日除夕,还要走这么匆忙么?”
第20章 平安符(二)
“厌师兄,今日除夕,还要走这么匆忙么?”
西门厌一愣,顿住脚步。他每日都是偷偷潜来,连相府的暗卫也不曾留意,自问神不知鬼不觉,张良是如何得知的?
张良将门打开,笑盈盈望向檐角上冷漠的人,显然看出他的疑虑,便道:
“师兄每次站在屋角的地方,会有一小片影子投下来,好巧不巧,正正投在子房床前。起初我以为是祖父新增的暗卫,后来发觉,影子在我熄灯后便会消失。心里委实好奇,便偷偷望了一眼,才发现,是师兄。”
自那日在苍山一别,两人再未见过面。张良想起那日的失态,总是很后悔。西门厌寡言少语,交谈之时虽然不怎么搭理人,但张良说话时,他也放下手里的事情,仔细聆听,从不敷衍。
就拿上次张良受罚的事情讲,仓灵子挥鞭子当下,他没有劝过一句话。他清楚仓灵子说一不二的脾气,亦清楚张良一人做事一人当的性格。所以只在夜深人静时,偷了伤药,再将被子盖到他身上。确认无虞后,方安心睡下。
他不喜欢解释,不喜欢多话。总透着一股子成熟,虽只大张良两岁,但行事做派已然与成年人无异。所以,张良敬重他,也依赖他。
仓灵子死了,衣钵自然由西门厌继承。张良偷偷回过剑阁,想与西门厌致歉。但他里里外外找了个遍,也没见半个人影。空落落的回来,整个人仿佛沉进深井,以为西门厌与他江湖不见了。却在无意间,发现床边的人影。
欣喜若狂。
西门厌旋身从檐角下来,隐隐不悦,问:“你何时察觉的?”
张良低眉思索,“嗯......约莫有小半月了。”顿了顿,又道,“不过,师兄又是何时,开始喜欢到访我这屋顶,熄灯后又回去的呢?”
西门厌垂眸,“有一段时间了。”
“一段时间啊......”张良心中一喜——那想必不短了。
西门厌不自然地拧眉,“为何不拆穿我?”
张良浅浅一笑,“我以为师兄自己有要紧的事情,便没有打搅。”
“为何今日拆穿?”
“因为今日除夕啊。”张良偏着脑袋,抬眸看他,“师兄不过节么?”
西门厌心里没有节气的概念,也不懂平白无故的这一天,为何要如此欢天喜地,于是问:“一个人,过什么节?”
张良裹上湖蓝色的斗篷,“如何是一个人?”拿起桌上还未退热的汤婆子,跨出房门,“不还有子房么?”
那晚,两个少年并肩坐在屋顶,望着满世的银装素裹,各怀心事。
张良将汤婆子放在膝上,望着庭院的雪景,感慨道:“我原以为,自苍山一别,便再难相见了。”
西门厌将手肘搭上膝盖,“瞎想。”极简单的两个字,破天荒夹杂着一丝宠溺。
张良一怔,随即展颜,“师兄胸襟宽广,超过子房数十倍。”
西门厌点头,没打算谦虚,“我知道。”
其实西门厌很不会聊天,一段好端端的对话到他这儿,几个字就能终结。他并非不想说,只是嘴巴笨,话少,又分不清何为客套话,何为真心话,只以为人家说什么都是发自肺腑。其实说穿了就是情商低,张良发现这个问题之后,便很少与他讲客套话,大部分都是他问一句,西门厌答一句。
张良失笑,“师兄来新郑几个月,可寻到事情做?”
西门厌道:“在一家镖局做镖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