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七避过他的眼神,“韩非说的。”
张良笑话他撒谎的水平拙劣,索性把话摊了开来:“你知不知道,你已经露出好多破绽了?”
卫七不语。
夕阳下,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长。
张良背对晚霞,面朝暗影,看不到表情,声音低到了尘埃里:“一,你是韩兄的暗卫,他为主,你为仆,你不唤他‘主人’,却直呼其名。二,暗卫一职,都是在暗中保护主人,讲究无声无息,出人不意,只在主人危险的时候出面。韩兄怎可能会与你闲谈,还说我的病情?三,自从我说过你走路像我一个故人之后,你就故意在行走的时候摆手,还改了握剑的姿势。要是你问心无愧,你为何要改动?你知不知道,这反而欲盖弥彰?”
卫七转过身不看他,微微抬了抬头,苍白地辩驳:“你想太多了。”
两人背向而立,张良凄凉地笑,“我之所以站在这里,是因为我相信,东皇释并非不想见我,只是在考验我。”他半闭着眼,幽幽道,“你呢?你是在考验我,还是......压根就不想见我?”
卫七僵硬着脖子,站了半晌,没有可以反驳的地方,狼狈地往下走。
“厌师兄!”张良叫住他,喉咙颤抖,已经开始哽咽,“你若还有一丝良性,就给子房一个答复。”
卫七顿了顿,仍旧头也不回地离开,“你认错人了。”
这句话飘散在山风中,却在张良心里扎根,刺破肌理,鲜血淋淋。
他缓缓闭上眼,身心俱碎。
苍山的晚上很冷,像一根尖锐的寒针,刺进骨头深处。张良那晚才知道,夏虫在后半夜是不会叫的。空荡荡的山谷寂静得可怕,只剩下一片肃杀。在他身后的百级阶梯之下,一棵百年的枫树之后,卫七抱着剑,一动不动地瞪着长门外的那抹瘦削的身影。如若张良体力不支,不慎晕倒甚至是踉跄,他肯定第一刻就冲上去。
但是张良始终站得笔直,倔强又固执,宛如一个被种群遗弃,却仍然要引吭长啸的孤狼。
卫七恼怒,一拳击上树干,枝头上的叶子随之洋洋洒洒飘落,仿佛三九天的鹅毛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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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在张良屹立在门外的第三个晚上,东皇释终于有了动静,他从门内走出来,看了看张良眼睛下面的青黑,吩咐门童:“给他收拾个厢房,休息一晚。要在台面上正儿八经谈事情,这样的精神气,他也不怕把自己搭进去?”
张良错愕地拱手,腰杆微微弯曲,“多谢先生。”
他的腿已经麻木,迈出去第一步就跪在地上。他讪笑了一下,仓促地爬起来,依靠在门框,“让先生见笑了。”
门童很有眼力见,走过去搀扶他,手还没伸出去就发现,有人比他更快一步。
张良的手被一把拽住,抬眼顺着望去,正是戴着玄铁面具的卫七。
东皇释站在不远处的木质走廊上,微垂头颅,问:“你朋友?”
张良用力一甩,挣脱卫七,冷冷道:“陌人。”
然后径直路过,在门童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地往里走。
卫七讪讪收手,顿了顿,退出门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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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皇释的脾气委实怪异,之前百般不待见张良,现在却像对待宾客一样招待他。吩咐下人,给张良送上美食浴汤,还安排了一间十分寂静,适合安睡的屋子。
相比之下,卫七就比较惨了,没有得到东皇释入门的允许,又怕张良不知道什么走了,只得抱着怀里的剑,靠在石狮子旁边沉默。
“喂,大个子,要不要进屋?我可以背着主人帮你在柴房置一张地铺。”门童其实本性不刻薄,只是前两日受了东皇释的指示,才故意作出的样子,想让张良知难而退。
不过......耍嘴皮子厉害倒是他的本性。
卫七藏在面具下面的眉毛紧紧锁在一起,“不必。”
一副热心肠被傲慢拒绝,门童的脸马上就垮下来,“哼,爱进不进。”然后甩了一件厚实的披风出来,砰的关上门。
张良这一觉睡得很沉,直到次日晌午,他才饥肠辘辘地爬起来。简单收拾了仪容,在小厮的带领下,扣响东皇释书房的门。
两人对立而坐,一方桌案小巧精致,中间放着巴掌大的紫砂壶,两只茶杯里面的水刚过一半,茶叶还在上面打旋。
东皇释的面具有一个小机关,要饮茶的时候,下巴的部分会从中间打开,然后往上一缩,与上面的部分贴合到一起,露出下巴和嘴唇。
“听说你的棋艺好,为何哪日解开棋局的人,不是你?”东皇释倚着窗轩,望向外头的幽幽山谷,以及笼罩在上面的轻雾。
近距离接触,东皇释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神秘,最多话语中透着的孤傲让人有一种敬畏感。
张良十分郑重地点头,“良之才智,不及九公子之十一。若韩国失了这样一位能者,必有殃哉!”
作者有话要说:
啊……有小可爱给我一点建议吗?写文方面的,我急需提高呢。
第37章 西门厌的面具(一)
张良十分郑重地点头,“良之才智,不及九公子一半。若韩国失了这样一位能者,必有殃哉!”
东皇释漠然,抬手搭在窗框上,似是看清红尘的白鹤,“国家的命运无非两种。吞并他国,或者被他国吞并。韩国也不例外。对我而言,这没什么差别。”
张良上身前倾,“然则九公子生在王室,韩国的命运与他息息相关。”
东皇释慢吞吞地说:“那是他的事情。”
张良微愕,“难道先生不在乎他的生死?”
东皇释轻笑,“我为何要在意?”在他眼中,韩非只是点头之交,算不上朋友。
张良不以为然,毕竟,韩非是唯一一个以客人的身份走近九钟楼的人。也是唯一一个让东皇释甘愿交出轩辕剑的人。说穿了,东皇释如此淡漠,只是觉着轩辕剑比韩非重要罢了。
于是放慢语速,定定道:“世人说,若得宝剑,如获挚友。先生常年将轩辕剑珍藏在身边,想必十分顾惜。能够放心交与九公子,那在你眼里,自然也认为他是一个值得托付之人。而如今韩兄获罪,轩辕剑就要落入姬无夜的手中,先生不觉心痛吗?”
这句话,刚好敲在东皇释的心口上。
握茶杯的手松动了一瞬,恢复强硬的姿态道:“姬无夜是韩国百年强将,也是个人才。”
张良痛恨安在姬无夜身上诸如“才”“能”“德”之类的每一个褒义词,脸色一沉,“然则他贪得无厌,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将军,却还不满足。”
东皇释轻笑,“听起来,你们像是死对头。”
自然是死对头,无论公私。“自古以来,忠奸不两立。”
东皇释的眼中没有忠奸,无论君王是谁,他都能惬意安然地活着,不掺任何浑水。
“韩王昏庸无能,姬无夜取而代之也不错。”
这话让张良的眉头深锁,心口燃了一股小火,“先生何意?贼子犯上作乱,视家国伦常于无物,行此违背天理之事。先生竟然认为‘不错’?”
东皇释的表情被面具遮住,却丝毫挡不住那股怡然自得,“不过是换个人称王,对百姓来讲,生活并不会有差别。”
对此,张良万万不能苟同,“若是明主倒也罢。但姬无夜狼子野心,手段残暴。韩国江山落到这种人手里,岂会安宁?”
东皇释经历了好些事情,岁月在他的头颅上刻下痕迹,致使他的思想总是很中庸,没有十足的优,也没有十足的劣。
东皇释仍是那句话——“不好的臣子,未必是不好的君王。”
张良眸光凌厉,“英明者为君,视百姓为水,自己为鱼,鱼水不可分离,相辅相成。但暴戾者为君,却视百姓为鱼,自己为网,一心只想捕食残杀,敛财享乐。姬无夜现在已经是后者,权力更大之后,他还甘心放手么?”
东皇释的每一个论点还没站住脚就被张良逐个推翻。一方面,一城都没有扳回来让他觉得很不好受,另一方面,也确实可以看出张良的才能非同一般。于是开口,布了一招虚棋:“至少目前看来,他比韩非更有统率的才能。”
张良转了转眼眸,往对方的痛处扎下去,“既如此,先生为何不把轩辕剑赠与他,反而给了不会武功的九公子?”
这回,东皇释没有接话,已经没有可以站住脚的点了。换句话说,这场辩驳,他确实心服口服。
张良眸中微烁,表情却没变,进一步道:“宝剑好比步履。若不合脚,无论造价再昂贵,穿着也会不舒服。在先生眼中,何尝不是这样想呢?”
窗轩上停了一只百灵鸟,偏着脑袋左看看,右看看,好奇了半晌,觉得没什么意思,又扑腾着翅膀飞远。
东皇释的声音变得缥缈,怅然一叹:“利剑之于剑客......人如其剑,剑如其人......”
张良见东皇释没有再反驳,于是站起身,把腰弯得很低,拱手相请,“如今九公子身处水火,一退再退。先生慷慨,是明大义之人。请伸出援手,还他清白!”
东皇释收回看景色的眼睛,拎起茶壶,将张良的杯子沏满,“吃茶。”
张良抬头,望着冒气的茶杯,不动声色地拿起来一饮而尽。末了,还举起茶壶,对着嘴,把茶水悉数喝干。
他从未如此粗鲁,但为了逼东皇释做决定,不得不粗鲁。
好了,这下没茶可吃了,看东皇释还如何拖时间?
东皇释望望他,又看看自家空荡荡的杯子,一时愣住。
茶水滚烫,嘴唇被烙得通红,又深深弯腰,拱手行礼,“恳请先生出手,救下九公子,也救下轩辕剑。”
壶嘴上挂着一滴水,晶莹剔透,啪嗒滴到桌案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山风卷了一片叶子过来,飘飘然落上窗户的横木,停了片刻,又飘去到更远的地方。
是“也救下轩辕剑”,而不是“也救下韩国万民”,他深知在东皇释眼中,名利权势只如白雪上的鸿毛,不值一提。韩国换了君王,于他而言没有丝毫影响,即便是国灭了,他也最多站在城墙上对着烽火感慨一番。过一阵子,他仍旧靠着九钟楼的镇楼宝物,享誉八方。
所以,九钟楼的倾城宝物才是他心中最重。
张良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经过考量的,并不是一味地戴高帽,否则弄巧成拙,反而让人生厌。
屋内沉寂了片刻,少顷,被东皇释的大笑打破。
“哈哈哈!张子房,好一副伶牙俐齿!我总算知道,为何韩非三句话都不离你了。”悠闲地转着手里的空茶杯,定定看着张良,“他确实离不了你。”
张良眉头一松,胸口似有荡气回转,袖中拳头也终于松开。郑重朝他一拜,哽咽道:
“多谢先生!”
很久之后,东皇释询问张良,是否知道他为何要把轩辕剑给韩非。
张良摇头,半猜到:“因为韩兄送与你三只锦囊?”
东皇释发笑:“一个不知底细的陌生人送你锦囊,问你要心头至宝,你会答应么?”
张良疑惑,“......那是?”
东皇释道:“因为他的一句话——棋局是可以重头来过的,人生却是不行。趁失意还未酿成遗憾之前,要早早处理才是。”然后看向张良,“人生只有一回,所以,他才倍加顾惜你。”
当然,这是后话了。
那日,东皇释答应进宫作证。张良问他可有进宫的令牌,没有的话,可以去问张开地借。东皇释却说:
“没有那东西,宫门的侍卫也不敢拦我。”
张良一愣——这个东皇释,跟韩王宫究竟有着怎样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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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皇释是个慢性子,说天晚了不适合赶路,于是吩咐了小厮随从,备上马匹轿辇,明日天亮再出发。张良也没有催促,既然东皇释答应下来,他心头的大石头终于才落了地。
摸了摸发间,发现头上的簪子却不知去向,那是韩非所赠,跟着他也十年了,定要找回来。想来应该是昨日在门口踉跄的那一下弄掉了,于是提着灯笼出去找。
刚开门,就碰到守在石狮子旁边的卫七。
张良眉眼一冷,不做理会,灯笼往前一伸,提起衣角跨出门槛,在石砖上仔细寻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