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七叫住他,“你在找东西?”
张良不情愿地“嗯”了一声。
卫七从怀里掏出一物,“是不是这个?”
张良讶异,回首一看,果真是那支白玉簪子。抬手接过,语气并不像以往那样柔和,“怎么在你那里?”
卫七有些局促,道:“昨日你不慎掉了,我捡起来。”
张良冷笑,“然后呢?”
卫七闷声道:“我在这里等。”
“也没有进去找我,不怕我丢了东西心急?”
卫七垂首,没有做声。
张良直勾勾盯着他,眼眸里全是冰。半晌后,吐出两字:“多谢。”
疏远且陌生。
没有情感的话随即飘散在黑夜里。
卫七的手指颤了颤,似是在强忍着什么。
张良不再停留,折身便跨进门槛,却有个人突然拉住他的手臂。
“等等!”
张良没有回首,微仰着头,望着半空,喉咙一下子哽咽:“还有什么事?”
卫七似是妥协了,往前一小步,靠近他,“子房,我有话跟你说。”
终于!没有刻意压迫嗓门,声音也不再粗的像磨刀石,即便低沉。
那晚很寂静,山林空旷,悄无声息。
听到“子房”那一唤,张良只觉得,整颗心脏都被填满了。眼眶温热,伪装出的强硬顷刻间支离破碎。
“......厌师兄,你终于肯认我了。”
西门厌起初只想寻一个不起眼的主人,当一个暗卫,度过余生。机缘巧合下,在桑海遇到韩非,韩非很奇怪,眉宇之间总是存着慵懒与自信。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东西,却在他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打听了一下,得知他是韩国人。因为张良的缘故,他总是觉得韩国人十分亲切。
后来,韩非带他回国,他才知,韩非与张良是旧交。于是装作不认识,一直不认识。
曲水旁,两人在枫树下并肩而立。
“我今日卸下伪装,要跟你说两件事。”西门厌垂眸,望着流动的山涧,声音沧桑。
张良十分期待地望着他,唇角噙了一抹甜笑,“洗耳恭听。”
西门厌的表情凝重,抬手伸到脑后,解下玄铁面具。那张久违的面孔逐渐显现在月光之下,脸颊如刀斧凿成的一般,张扬霸道,单薄的唇,挺立的鼻梁,冷漠的眼眸,虽然多了很多岁月的痕迹,但仍旧是张良寻常梦里的那张面孔。
除了脸颊上多出来的“囚”。
张良瞳孔骤缩,心脏被猛击了一下——这是......黥刑!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有些话,摊开来说,更加伤人
第38章 西门厌的面具(二)
黥刑是一种很古老的刑罚,早在周朝的时候就有了。施刑者拿刀在犯人的脸上刺字,然后用墨粉覆盖压迫,刻在最显眼的地方,一生都消除不去。是能剜去尊严的“最轻”的刑罚。
西门厌像是在诉说别人的故事一般,平淡无情,“我受了黥刑,一辈子都洗不去。”
张良望着那暗红色的字体,心里像被割了一刀,“你被追杀的人抓住了?”
西门厌点头,记忆飘回从前,“我按照你的办法,一路往西,本来是逃脱了的。后来,快要到秦国的时候大意了一次,在客栈被官兵抓个正着。他们押我进牢,刻了黥刑。在牢里关了一个月,我被判了腰斩。但是在被押送去断头台的路上,我逃了出来。那之后,便一路往东逃亡。”
张良颤抖着抬起手,食指小心翼翼地抚摸那块被刺字的肌理,哽咽道:“你武功高强,普通官兵怎会是你的对手?”
西门厌的眼神闪烁了一下,抿唇,“我大意了。”
他在外隐藏了近一年,本来十分成功。后来,无论清醒还是在梦里,眼前都是张良的身影,于是偷偷潜回新郑,却刚好自投罗网,中了姬无夜的埋伏。
这件事他打算永远埋在心底,谁也不告诉。正如他对张良的感情,也随着这刑罚一同掩埋在深处。
“现下你已经平安,往事便不要提了。”张良见他眸里悲痛,于是转移话头,唇边勾了笑,“你要告诉我的第二件事是什么?”
西门厌默了默,隐约有些不忍,“第二件事......我已成亲。”
张良一震,脑袋里轰的巨响,像是被霹雳击中一般,“什么?”
西门厌是打定主意要把话说清楚,于是进一步道:“我已成亲,妻子是寻常百姓家的姑娘,很贤惠。”
脸颊上的手脱力滑落,张良强扯出一个笑,“厌师兄何时说谎说得这么流利,连结巴也不打了?”
西门厌望进他的眼眸,“子房。我今日告知你的话,一字一句都没有作假。”
“我不信。”张良仓皇地别开眼神,胸口起伏,许久许久之后才问:“你可记得那个雨夜,你——”
你吻过我。
西门厌仍不心软,冷漠道:“——当年的那些,就当年少不懂事。”
夜色压抑,把尘埃里的虫子也闷得不出声,一片死寂。
张良像被谁迎头痛击,眼眸发颤。向来温和多话的人突然没了声音,仿佛有双黑色的手把他推进悲痛的漩涡,他咬着牙挣扎,怎么也爬不出来。
“年少不懂事”,这句话很妙,妙不可言。
张良望进幽深的空谷,声音颤了颤,“这句话大概能开脱世上所有的罪过。”
西门厌见他难过,心中的愧疚倍增,继而道:“累你如此之久,我很抱歉......”
抱歉?
抱什么歉?
凭什么抱歉?
这要让他如何回应?
张良觉得嘴唇发麻,伸舌头快速舔了舔,张嘴深吸了一口气,却刺得他鼻尖通红,眼睛也发酸。想扯一个风轻云淡的笑,却又不知道如何笑。
许久许久,四处都如死一般沉寂,像要将烂透的尸骸腐蚀。
“师兄不必自责。”张良找回自己的声音,仓皇转向幽深的山林,不看身旁的人,怕被发现眼眶里的热泪。
“......子房不觉得累。”
山腰的一块青石脱落,跌跌撞撞,砸到一团巨石上,又飞起砸去另一块,一路坎坷。
“对不起。”说来说去,西门厌只有这一句话。
张良坦然又大度地摆手,“别道歉,这话听着生分......再说......年少无知是人之常情,谁还没有些陈年往事呢......师兄现在虽然是有罪之身,但是风头已经过去,只要好好掩藏身份做回‘卫七’,是不会有风险的。”
“你莫要光为我着想,多想想你自己。”西门厌权衡了一下,又谨慎着措辞,“你把那晚的事忘了,就当从未认识我。等过几年,你会遇到一个不错的姑娘,娶妻生子。”
张良沉吟:“......哪能说忘就忘呢......”
他收拾了很久的情绪,努力让自己心平气和,只是声音发颤,“哦,对了。明日东皇先生要进宫替韩兄作证,你护送他去罢,我另外有些事情......就不相陪了。”
西门厌的拳头紧握,指甲抠进掌心,血液沿着指尖流下,“子房,我情愿你痛骂我一顿。”
张良摆摆手,勾出疏远的客套笑容,自己都觉得讽刺,“莫要这样说。你如今平安,还有了妻室,我为你高兴!”
悲到极致,便也麻木了。
那晚的明月惨白,扼杀了他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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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东皇释的出面之下,韩非总算得了个清白。解了足禁不说,韩王还拨了一批银子给他,拿来修葺府邸用。算是个补偿。
至于姬无夜,身为一国将军诬陷王室公子,知法犯法,轻则罢免官职,重则锒铛入狱。但韩王终究是个软弱的庸主,害怕姬无夜被逼急了起兵造反。于是只削了他五万的兵权,其余的二十五万人马还是完好地攥在他手里。
但姬无夜却不认为这个刑罚轻,一次就夺他五万兵权,这样的事情再来几回还了得?越想越是气愤,只将韩非当作手里的杯子,捏碎一个又一个。
再说到张家,祠堂里,五年没受罚的张良又跪进去了。原因是他外出五日,没有知会张开地,连若离也不知晓。张开地以为他出了事,火急火燎派家仆去找,连秦楼楚馆都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见人。
所以,当张良突然完好无损回来,无伤无病,张开地崩了好久的脾气终于爆发,大手一挥,让他去祠堂跪立思过。
顺带着,老头子当晚也终于得以睡一个安稳觉。
“昨夕何夕,君我同途......今夕何夕,君已陌路......”张良望着地板前的自己的影子,眸中一片空寂。
他的夙念很深,说难听点儿,便是不洒脱。很多事情本该风过无痕,再去追逐既没有结果,也没有意义。
但在这一点,张良始终不通情理。
好比断了弦的纸鸢,常人多半随它去了,任由它飘在空中,或是落到远方的地上。张良却舍不得,他说:
“即便我追赶不上,它也一定会带我去到另一个地方。我会遇到不一样的山水,不一样的人家,不一样的风花雪月,不一样的叠嶂云烟。然后在那里邂逅一个故事,足以让我品味一生。”
他有点浪漫主义,而且很是固执,偏偏周围的人却都潇洒不羁,衬得他十分小家子气。
大抵,他便是这样一个小家子气又爱计较的人。
这样其实不好,拘泥过去就很容易停滞不前。但怎么改,他却惘然不知。索性就不好下去,等到在南墙撞得头破血流,再伸开手去摸索,看看有没有穿透墙壁的办法。
一番风雨总算告了段落,韩非还是王室的九公子,算是因祸得福,韩王终于注意到他这个不起眼却能让东皇释出面作证的儿子。
西门厌回去复命时,韩非注意到张良不在,便问他去向。
西门厌把他们在山林间的对话隐瞒,将之外的经历都简单交代了一下,总的说下来,也称得上“尽忠职守”。
韩非却将眉头沉下来,凝望着他,“我收你做暗卫,原以为是伯乐相马。”顿了顿,又道,“不料,却引狼入室。”
“啪”!
空气中仿佛断了什么东西,声音尖锐。
韩非并不明确知道西门厌与张良的事情,但他察言观色,明显看出两人的关系不一般,甚至超过他这个打小就认识的“韩兄”。让西门厌单独跟张良去苍山只是为了试探,结果不出所料,张良果然十分反常。一番奔波之后居然没有随东皇释入宫,反而一头脑扎进相府,把自己关起来不作声。
聪明人之间交谈是不用把话说透的。
西门厌明白韩非已经看出端倪,于是也不隐瞒,回道:“入了室的狼已不再是狼,没有獠牙利爪,不会有威胁。”
他与张良,如今已是鱼鸟之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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