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良觉得有理,加上这次的梨花糕太多,他自己也吃不完,便提来了九公子府。
韩非乐得花枝乱颤,雪白的糕点在他手里仿佛是金汤玉食,“子房,我让下人泡壶好茶,咱们就着这糕点,边吃边说。”
张良点头。
韩非强压着悸动,自己兀自嘀咕:“好久没跟子房谈心了,待会儿一定要久说些。”
张良:“......”
合着您老之前都是在跟鬼说话?
但事实证明,老天不会顺着某个人的心意太久。没过一会儿,韩非兴致勃勃谈心的计划便被一个不速之客打断。
这位不速之客,正是韩成。
韩成之前抓了阿真回府审讯,然而,审讯的成果并不怎么乐观。阿真把酷刑尝了个遍,一个字也没招。弄得他昼夜难眠,苦恼不已。后来在门客们的建议下灵机一动,让千承顺着她的生平查去,终于抓到蛛丝马迹,顺蔓摸瓜,牵出太子的阴谋。
但是苦于没有证据,所以这事也只能心照不宣,不能上报给韩王。
“老九,太子诡计多端,日后要多加防范。”
他本是来“随便坐坐”,谁知张良也在,三个人便围着一张圆形石桌,说着下毒一事的后续。
“太子对我下手,无非是觉得我威胁到了他。现如今,阿真已经伏法,短期之内,他应该不会再有动作。”
韩成把手搭在石桌边沿,老生常谈地劝诫:“防人之心不可无,只要身处王室,任何人,即便是兄弟,都不能相信。包括我。”
韩非分不清他这是试探还是真心话,于是只道:“非对四哥从不设防。”
韩成仰天大笑了几声,道:“那便从现在开始,防着我。前几日加派给你的暗卫我都撤了,你若觉得不安全,便自己去江湖雇聘,就算不用,也不要用别人给你的人。”
韩非见他说得认真,便点头答应,否则还不知道要老生常谈到什么时候,“四哥对非关怀备至,非感激涕零。”于是抬手叫来西门厌,低声嘱咐几句,挥挥手让他去了。
而后看向韩成,“非已经让属下去办了,那八位暗卫,待会儿便跟随四哥一同回府。”
韩成的脸色终于缓和了几分,“嗯,这才对。”端起茶盏浅饮一口试温,再饮了一口品尝,而后看向一旁的张良,“张公子近日,和老九倒是走得挺近?”
张良微微颔首,道:“回四公子,九公子救良于危难之间,良感激至今。今日良的家仆做了几块梨花糕,甘美香软,便送来与九公子品尝。”
韩成听他说着,看向石桌中间的空盘子,惋惜道:“哦,看来我来的还不是时候。”
张良微赧,正准备解释,便被韩非打断:
“啊,都是我吃得猴急,一下子就没了。四哥想尝尝的话,我再让人去做一些。”
韩成转头,意味深长地盯着他,“九弟啊,我只是随口一说,又没有怪罪张公子,看你急的?”
韩非赔笑着耸肩,十分无辜,“非只是担心四哥想吃,没有其他的意思。”
韩成叹息一声,“我之前想请张公子到我府上作门客,他想也没想便拒绝了。我还在纳闷,到底是我的问题,还是四公子府的问题。没料,只是被你抢了先机。”
韩非一凛,看了眼垂首的张良,冲着韩成苦笑,“四哥,你府上人才那么多,就给我留一个吧。”
韩成见他着急,便摆摆手,“放心,君子不夺人所好,你四哥我虽然算不上文人雅士,但这一点,还是做得到的。”
韩非心里长出了一口气,紧绷的弦终于松了下来,“多谢四哥成全。”
一盏茶喝了好半晌,下人又端上来一些小点心,但是韩成似乎没有要走的打算,反而眉头微锁,不知道在沉思什么。
张良在桌下轻踩了韩非一脚,眼睛朝后面的下人瞥了瞥,对韩非使了个眼色。
韩非会意,抬手让伺候的人全都下去,而后亲自给韩成添了茶水,问:“四哥今日来,恐怕不只是随便坐坐吧?”
韩成抬起眼皮子看他,“老九,已经学会察言观色了,不错。”
韩非本来想顺着夸一句“都是子房心细如发”,但想起之前韩成想请张良作门客,便如临大敌般收回这句话,转而道:“四哥有什么话尽管说,你我一家兄弟,不用有顾忌。”
韩成的嘴角往下沉了沉,神情严峻,“老九,我接下来说的话,你要有心理准备。”
韩非愣了愣,点头。
接下来的话,让张良都跟着仿佛坠入地狱。
韩成犹疑了片刻,道:“我近日跟司寇大人聊了许多案件,以前的有,现在的也有。我觉得,你母妃的死,可能,另有隐情。”
韩非倒茶的动作一僵,茶水溅了几滴出去,“什么?”
韩成的记忆飘到十几年前,道:“当初,文美人是因为戕害大哥获的罪,一整瓶的鸩毒都投进了大哥的饮食里,导致大哥在暴毙寝宫,十九岁便撒手人寰,英年早逝。”
韩非自然知道他母亲犯下的罪名,他放下茶壶,气息混乱了一瞬,幽幽道:“大哥是独一无二的太子,父王对他也格外器重。他意外身亡,父王自然痛恨母妃。”
当时,给文美人判的刑罚是“车裂”,通俗点的说法,是五马分尸。
韩成皱起眉头,把质疑的地方一一道出:“但你也知晓,鸩毒是排在百毒之首的□□。用上一滴,四百斤的壮牛都立即没命。何况是人?然而,卷宗上却记录着,太监们从文美人的寝宫翻出了一整瓶的鸩毒,以及一个盛过□□的空瓶子。若她真要毒害太子,应该万分小心才是,怎会留着这些□□受人把柄?”
韩非沉默了,仿佛陷进了荒郊外的沼泽,拼命挣扎,嘶吼,却还是不能动弹分毫,“然后呢......”
韩成放缓了语速,又道:“我起初只觉得奇怪,文美人为何能拿到这么多鸩毒?还几乎等同于自杀一般,等着别人来搜。而且,鸩毒这东西,碰了一丁点儿,皮肤便会发黑,无论怎么洗,半月之内不可能消除。但司寇却发现,文美人,包括她寝宫里伺候的所有人,肌理都没有发黑的症状。”
“后来,我无意中,听到一件更奇怪的事。”他看了眼韩非的脸色,觉得他应该还能接受,便继续讲下去:“在大哥去世的第二天,王后娘娘,也就是当时的杨美人,在后宫,斩了一个太监的手。”
韩非攥着石桌的手泛白,指甲用力过度,已经冒了血,他几乎已经猜到后面的事情,喉咙滚了滚,还是问道:“然后呢......”
韩成的脸色沉重,他站起身,徐缓道:“王后娘娘向来宅心仁厚,多年来从未打罚过下人,但却突然狠心,斩去一个宫人的双手,且就在大哥走的第二天,你不觉得蹊跷么?”
一旁的张良吸了一口凉气,揣测着问:“四公子是想说......当年的杨美人毒死了太子,然后嫁祸给文美人,同时把自己的儿子推上太子之位?”
韩成神情凝重,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
当年的血案左右了韩非和红莲的命运,幕后推手就要浮出水面了
第48章 真相(二)
张良垂首,张家的教养从来都是教他忠心耿耿,唯君王马首是瞻,他从未想过把如此滔天的大罪,与君王的枕边人,一国之母联系在一起。
“这个指控,恐怕太过严重了......”
韩成闻言,感慨着摇摇头。他常年在韩宫,这些尔虞我诈看得很多,“子房,你是不相信,还是不敢信?说起来的确骇人听闻,堂堂一国王后竟如此蛇蝎心肠,堂堂太子竟也是踏着自己亲兄长的尸体才登上储君之位。但是,这样的事情,在王室中,并不是没有过。”
秋日被一团乌云遮住,院子里突然变黑。阴沉沉的,仿佛心头也罩了一团黑雾。
韩非抠着石桌,指甲断进肉里,浸出一些血液,手臂僵硬如铁,张良唤他也没听到。
盯着地板上一个凹陷的黑洞,仿佛盯着死人的眼睛一般,“四哥,我要看当年的卷宗。”
夹杂着悲恸的乞求。
他说出这句话,张良心中是十分佩服的。因为韩非并没有听信韩成的片面之词,拍桌怒吼着要找王后报仇。他尽管情绪波动,却还秉持着理性,要亲自研究卷宗,只相信事实。
韩成叹息,对不远处的千承抬了抬手,拿来一袋竹简,“我猜到你要看,便问司寇大人拿了。左右这些卷宗以后都是你来掌管,姑且就放你这里。”他见韩非整个人都像沉浸到冰窖一样,心里略有不忍,“老九,有些事情,一顿饭的工夫便忘了,有些事情,却要过很久才能消化。这一摞卷宗,你看归看,莫要行冲动之事。红莲还没出嫁,需要有兄长照顾。”
韩非仍旧低垂头颅,表情都湮没在阴影里,“四哥放心。”
但是这句“放心”,却让人整颗心都悬了起来。
张良见他已经不能起身,便亲自送韩成出府,拱手道:“四公子,良送你罢。”
韩成看了眼心如死灰的人,叹了口气,“好。”
府门口,石狮子的表情十分凶戾,阴森如罗刹。
韩成示意张良留步,问:“我是否不该将这事告诉他?”
张良抿了抿唇,朝门内望了一眼,叹惋道:“在他心里,真相大抵更重要。”
车轱辘的声音靠近,千承已经驾了马车过来。韩成也没有再说什么,说得越多,韩非伤口上的盐就更多,索性摆了摆手,上车离去。
那天,一直温文尔雅的,常在唇角挂着笑意的韩非,仿佛被谁狠狠敲了一锤,一下子沉了下去。他从晌午到太阳落山,一刻也不停歇地将十几份卷宗一字不漏地看完,然后孤身靠在墙壁的角落,一言不发。
真相,远远比传闻更残酷。
张良推开门进去,屋里死气沉沉,仿佛陷进了一潭黑暗的浑浊。那种黑暗并不是完全的黑,仔细看的话,还是能看到一些物体的轮廓。
他就在这浑噩的环境中,看到了在幽深的尽头之处,已经与黑暗几乎融成一体的男人。
张良的手指颤了一下,抬脚跨进去,一言不发地点了盏灯,然后把烛台放到韩非身旁的地板上。看韩非糊满了血的指甲,就知道他到底受了多大的打击。从初始知道这件事,到刚才看完卷宗,他一直下意识地用力地抠着东西。有时候是石桌,有时候是案机。除了小指,其它手指的指甲都在跟肉连接的地方断了,扎进红色的嫩肉里,上面溢满了一层已经干涸的血。
张良心里像有一头猛兽在撕咬,说不出的难受。端来水和药箱,用干净的毛巾蘸了水,轻轻贴在伤口上,直到暗红色的血融进毛巾,露出脆弱的嫩肉和外翻的指甲。
“子房,出去。”韩非颓然地靠着墙,垂着脑袋,手臂无力地搭在膝盖上。
张良看不清他的伤口,把烛台挪近了几分,一面拖着他的手,一面往上涂药,“怎样也要先包扎。”
韩非猛地撤回手,还是没有抬头,仍旧是那两个字,“出去。”
他这丧家犬的样子,让子房看了不好。
张良僵了僵,嘴唇抿紧,鼻翼动了动,“我不会走。”
韩非就像被部落抛弃的孤狼,嘶哑着喉咙哀嚎,却还是什么也做不了,无能为力。
这个时候,他怎可离开?
张良等了半晌,见他没有再说话,于是往前一倾,把他的手拖过来,靠近烛光。仔细清理,上药,再缠上纱布。
豆大的烛火在偌大的房屋里十分渺小,空气寂静,只听见布料轻度摩擦的声音。
系上最后一条布带,张良的额头已经沁了一层细汗,待他准备再说什么,只出口了一个“韩”字,眼前便蓦然天旋地转。
“唔————”
被压在墙壁上,唇上覆了两片滚烫的东西。
意识到那是什么,张良的心跳漏了一拍,瞪大眼睛,慌忙推拒。
他眼眸颤抖,两人分开一点,韩非却更加用力地贴上来。疯狂地啃噬他的嘴唇,仿佛要撕咬下来一般。
“唔!韩兄嗯——”
他抗拒突如其来的亲吻,脑海里一片空白。韩非摁着他的后脑,手下不断用力。
直到唇瓣被咬出血,舌头尝到一股腥味,韩非才缓缓离开。
他抬起眼帘,呆滞又阴郁地看着张良,喘着粗气,沉声道:“我回来之前,希望你已经走了。”
语罢,起身推门而出,消失在外面的黑暗中。
那身影,就像悬崖摇摇欲坠的巨石。
烛火已经在两人挣扎之间熄灭,张良望着他的方向,后知后觉地抬手,触了触隐隐泛疼的唇角,果然有血。
那晚,他不知道是怎么回府的。只中途有一次险些撞上路边的雪松,接到若离惧怕又担心的眼神,他才意识到自己的情况很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