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离好几次想询问,一声“公子”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张良觉得若离肯定有话跟他说,落到平日他断然会询问两句,但现下他实在是没心情。清秀的眉毛拧到一处,眼眸里堆满了愁绪。倒不是矫情自己被一个男人亲了,而是比这严重一百倍的事情——他觉得很奇怪,韩非从未这样失控过,从第一次见面开始,他就温和宽容,宛如春风。
他稳重,却不像韩成那样冰凉,幽默,却不像太子那样轻浮。
韩非不是分不清黑白的人,这一点张良十分清楚。就算是知道文美人获罪的真相,受了打击,但他不会拿自己发泄。
这突如其来的粗暴,简直让他无所适从。
心如乱麻,思如杂絮。
“等一下。”机械的脚步蓦然停下,张良好似抓住了什么线索。
若离也缩着脖子,停在他身边,识相地没有出声,只偷偷拿眼睛窥探自家主子的神情。
四处静默,张良微微偏着头,回想韩非说过的话,以及只言片语之间透露出的蛛丝马迹。
子房,出去。
他在失控之前,三番两次让他出去。
为何?
小时候,韩非跟他解释过“伪装”,曾说:“伪装是在爱的人面前粉饰太平,把所有的悲苦都藏起来,佯装出万事安好的样子。这样,才不会给他们带去烦扰。”
韩非是那样骄傲的一个人,骄傲的人,怎可能让人家看到自己受伤的样子?
脑海里断了的丝弦仿佛接上了一般,张良终于明白。
他几乎确定,韩非绝不可能把这件事告诉红莲,除非抓到真正的凶手,还文美人清白。
他也几乎确定,韩非急着把他赶出来,下一步的计划是什么。
“公子,怎么了?”若离怯生生问道。
“我明白了。”
陈述句。
张良心里的石头陡然落地,唇角微扬——他这一声“韩兄”,果然不是白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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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天刚亮,雁阵就急忙忙朝南边赶。
韩非从马厩里牵了一匹白马,神情虽颇为凝重,但也不像昨晚那般忧郁了。一个晚上,让他的情绪沉淀不少。比起沉浸在伤痛和愤怒里,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卫七,此行我一个人去,你不用跟着。”韩非抬手顺了顺白马的鬃毛,眼神黯了一瞬,“若子房来了,你就拦着他,跟他说,我心情不佳,不想见客。”
西门厌把手搭在腰间的剑柄上,“若他执意要进呢?”
“不会。”韩非想起昨晚对张良做的事,攥紧手里的缰绳,落寞道,“短时间之内,他不会想见我。你只用防着张开地带他来登门就行。”
“是。”西门厌向来话少,也没有继续问下去。
“若朝中派人来,你便说我旧疾复发,卧病在床。”
“是。”
韩非嗯了一声,牵着马,悄无声息从后门离开。
马蹄跑过,扬起几片泥土。
疾风从耳旁呼啸而过,韩非策马出去没多远,便被路中央的一个人影挡住。
身形消瘦,一袭青衣,不是张良又是谁?
“子房?”韩非万分讶异,拉住缰绳。
张良莞尔,见到马背上的韩非,挤出一个惊讶的表情,“咦?韩兄这是要出门吗?”
韩非蹙眉,问:“你怎会在这里?”
“嗯......随便走走。”张良找了个不错的借口。
韩非眉梢一挑,“大清早,你从张府,随便走走就走了两里地?”
“没错。”张良扯谎扯得脸不红心不跳,从旁边的树桩上解下栓马的绳子,径直拉到韩非跟前,“啊,我这匹马儿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自己就跟着我跑出来,怎么骂也不回去。韩兄要去哪里,带我一块儿如何?”
晨曦穿过树叶投下,落到张良的眼眸里,波光流转,美不可言。
作者有话要说:
两个人终于有了突破性的进展,老木欣慰地笑了......
第49章 证人江四(一)
事后张良回想起来,韩非落寞的时候其实屈指可数,而那一晚,偏偏是张良印象最深的。因为那低落到泥土里的情绪,恍若昙花一现电光朝露般,第二日便没了踪影。
这会让人有一种韩非无良心无人性的错觉,仿佛没有什么事能挂在心上。即便是天塌下来,也是那股吊儿郎当的模样。
张良与他相识久,自然知道这些都是表象,他只是一面疑惑一面敬佩,韩非整理情绪的水平已经登峰造极。
这又让他感慨,那副云淡风轻的面容背后,究竟还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故事?
韩非此行是去“十丈原”,那地方颇有些遥远,距新郑有七八日的路程。
“我此行不是找真相,而是找证据。”他说。
他看了卷宗,已然确定王后毒死了先太子,并让文美人当了十年的替罪羔羊,受了天下百姓十年的辱骂。这等栽赃陷害,黑白倒置的罪行,自然滔天卷海。不过要定罪,需要有板上钉钉的铁证,尤其对象还是一国王后。
张良问:“十丈原跟王后娘娘有关?”
韩非摇头,“没有绝对的联系。”他朝远处眺望,“那是当年被斩手那太监的老家。”
张良隐约猜测到他的用意,“韩兄是打算请他出面作证?”
韩非嗯了一声,“如果他还健在的话。”
张良权衡了片刻,道出担忧:“可是,他当年为了替王后娘娘掩饰罪行,不惜舍去双手,想必对她十分衷心。过去这么多年,想让他出面指证昔日慈主,恐怕有些难度。而且......”
韩非见他欲言又止,便道:“但说无妨。”
张良接着道:“而且,四公子说过,触碰过鸩毒的肌肤会变得紫黑,那太监被斩手,想必当年就是他亲手投的毒。如果出面作证,岂不是让他指证自己?”
这一点韩非也想到了,“子房,这句话说到点子上了。”他虚着眼睛看头顶的白日,“我们别无选择。十年过去,与这件事有关的人,除了王后,也只有他一个。只要他尚在人世,我断然要尝试一番。”
张良看着他,苦思冥想,撺掇出一个点子,“或许,如果我们能够保证他作证之后无虞,他应该会考虑一下。”
韩非侧首看他,点了点头,“但愿。”
语罢,扬鞭离去。张良的马儿也不认输,在地上踏了几步,也哒哒跟上。
一路上,两人时而策马奔腾,时而停下歇息,或是找一家茶馆,喂饱良马,养精蓄锐之后再行赶路。
由于前一晚那个意味不明的吻,没有讨论案情的时候,两人之间总有些尴尬。
准确来说,韩非还是平时的样子,只张良看上去心事重重。
他心里清楚,韩非昨日的失控,一是受了案子的刺激,二是为了将他逼走,并无什么惊天动地的缘由。谁知他这个脸皮薄得不能再薄的人,本该退而躲避,今早上却兀自跟了上来。
既然已经破了薄脸皮的戒,索性把这事儿说开,赶紧翻了篇,好恢复兄友弟恭的状态。
“昨夜的事情,我没有放心上,希望韩兄心里也莫要有结。”
思来想去,还是这一句最合时宜。
当时他们正在茶棚里饮茶,张良就望着平静的茶水,尽量让自己平静说出这句话。
方桌对面的韩非端着破了一个角的瓷碗,浅饮了一口,慢悠悠道:“子房啊子房,何时在我面前,也要学虚与委蛇那一套了?”
他一向是这模样,闲散淡然,仿佛在谈论别人的事情。
这让张良显得有些笨拙,“韩兄何出此言?”
“你既说未放在心上,为何还惴惴不安,低头垂眉半晌,才与我谈起?”
在掩饰情绪这一点,张良的确还是初学者。独独当年帮西门厌逃亡时,在姬无夜面前无师自通。那后来,就算他自认为再天衣无缝,韩非总能一眼看穿。
张良仍旧盯着眼前的茶杯,好似上头能开出一朵花来。
韩非瞄了一眼他纠结的脸,别有用心地问:“昨天对子房来说,会是个重要的日子么?”
张良愕然抬首,将他的问题重复了一遍。
韩非单手撑着脑袋,眼眸里闪着异光,“对我而言,昨日十分重要。乃至我会一直放在心头,不打算拿下来。”
张良怔了怔,心里一阵慌乱,仓促垂首,“我不知道......”
他在回答之前的问题。
是“不知道”,而非“不重要”。
素来容易满足的某人十分欣喜,帮对面的人满了茶水,表面气定神闲,内心花枝乱颤,“吃茶。”
韩非很懂得循序渐进,那之后的几天都未再提这事,只佯装什么也没发生,谈天说地,好不自在。
有一回住客栈,只剩下一间房了,他也没脸皮厚地跟张良挤一张床,披风一挥,自己打了地铺,将就着睡去。
倒是让张良颇为苦恼。其实这事落到旁人身上,他早该看明白了。韩非强行亲了他,他非但没恼火,还急忙忙追着他出来。身体早就在他迷糊的时候做出了选择,只是当局者迷,他自己还没想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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抵达十丈原已经是八日之后。秋日高悬,西风渐盛,百姓荷锄忙碌于田垄之上,闲谈于阡陌之间。十丈原占地颇窄,只有一个不怎么繁华的小镇,和两三处屋宇稀疏的村落。
二人初来乍到,对着茫然萧瑟的十丈原,一时不知如何寻找那太监。后来韩非脑光一闪,转悠着去了一家茶馆,才旁听到两句闲话。
世人说,闲谈莫论人非,显然这只是正派君子对自己的要求。在寻常人口中,是非这东西是最能打发时间的。
韩非花了四文钱和一个下午,便听到了不错的消息。毕竟,一个无手之人,还是很招人注意的。
“他姓江,本名叫什么我倒忘了,大家都叫他‘江四’,也算是个可怜人了。二十年前闹饥荒,他爹把他卖进宫,换了半袋粮食。好好的男儿没了子孙根,成了舍人。”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叟叹惋道。
韩非请了他的茶钱,他便觉得他和善,把知道的都说了出来。
“后来也不知怎么回事,就突然犯了错事,得罪了宫里的主儿。回来的时候,两只手掌都没了,手腕包得像马蜂窝那般大,脸上都是死人的土色,险些丢了命。”
韩非又问:“那他如今还健在么?”
“自然是在的。”老叟点头,“他家里还剩一个兄长,虽然嫂子的脾气不怎么好,容不下他这个残废,三番五次将他赶出家门。但他兄长还是不忍心,给他另搭了一间茅屋,隔三差五的也去看他。”
“那他靠何维持生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