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良陷进那双深邃的眸子,心头乱入杂絮,沉默了许久。最后想到自己可能先死,又不想让韩非殉情,才点头应了。
韩非如释重负,将他揽进怀中。
在张良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的印象里,韩非永远是从容温和的模样,鲜少这样沉眉板脸地说什么,更别提让他答应不想答应的话。
许久许久之后,张良才幡然醒悟,那时韩非已察觉到自己的异样,他怕发生万一后自己冲动行事,这才唠叨了那些话。
其实,活是能活的。不过少了那个人,有些孤独。
怕嬴政派人追踪,二人沿途不敢停歇,风餐露宿,只为早一日返回新郑。
然则,却在只有一日路程之时,韩非病倒了,周身发热。
起初张良以为是舟车太过劳顿,让韩非积劳成疾。于是在一个小镇停下,请大夫,开方子,吃药歇息。那些大夫不比王宫御医,诊不出什么病症,只说没有大碍,开了两剂调理的药方,便功成名就般退去。
没想那晚,韩非再度发热,吓得张良又去寻了几位大夫,吃了两剂退热的药,热度才降下些许。
韩非昏昏欲睡地望着忙碌的张良,道:
“子房,我们不能回新郑。我如今这样子,无颜面对王室宗亲。”
张良于心不忍,劝道:“王宫有许多御医医术高明,往前给你看眼睛的姜御医就很不错,该找他开一些方子,把你这病治断根。”
韩非摇头,徐徐道:“我这大抵不是病......”
大夫看不了。
张良没听出他的弦外之音,探了探他的额头,佯怒道:“莫以为退热了就好了。大夫说你染了风寒,怎的不是病?你身子虚,万万不可马虎。”
韩非握住他的手,眼睛里藏了许多情愫,一番话欲言又止,嘴唇开合了好几遍,终还是化作一声叹息。
张良那时不知道,只以为他在担心病情,于是又道:“韩兄莫要叹气,姜御医是太医馆之首,没有他治不好的病,何况你只是普通风寒。要是你不想入宫,我也可去请他出城,左右现在不远,往返一天便够了。”
他其实隐约担忧着,因为韩非的病症虽与风寒相似,却反复无常。退热之后宛如常人,但没过两天,病情复发,行走都成问题。
但他读的医书少,并没有见过这类病状,姑且将韩非安置在城外一处驿站,快马去请姜御医。
一切猜测,都在一日之后有了答案。
那答案,让张良从头凉到脚底心,恍若隔世。
“六魂......恐咒?”
韩非静静躺在床上,门外,张良正焦急地拽着姜御医。
姜御医点了点头,道:“老夫也只见过几次。中咒者浑身滚烫,血液沸腾而死,死状惨烈。其前期病状与九公子如出一辙。”顿了顿,又道,“无药可治。”
张良的身子狠狠一晃,勉强立住,吸了一口气,道:“怎会无药可治?姜御医,我大费周章请你出城,不是听你信口雌黄的。”
姜御医心中亦十分不忍,“张公子,我行医几十年,看过的病人数以千计,知道你的感受。医者父母心,难道九公子中此毒咒,老夫就不心痛么?但......现实如此,回天乏术。”
张良脑袋嗡嗡作响,一时无言以对。
姜御医又道:“何况,九公子暴毙的消息已经传到韩宫,大王也命人筹备葬礼了。试想,既然嬴政已对九公子痛下杀手,若他尚有一线生机,你们二人孤军无援,怎可能没有追兵,安全抵达新郑?你比老夫聪慧,这其中的道理,应当明白。”
张良如鲠在喉,许久许久,才寻回自己的声音,“不可能......”
他是他心中永远的神,永远风轻云淡,永远百毒不侵,这样一个人,怎会中这样的无解之咒?
姜御医连连叹气,没办法,只道出最后一条依据,“六魂恐咒入体,会在胸口形成一个红色胎记,状如骷髅头,拳头大小。这是医术上记载的,张公子可趁九公子熟睡时,自行查看。”
语罢,又接了几句“老夫定当尽心拖延时间”的话,语重心长,留了几张药方子,摇首叹息着走了。
张良孤独地愣在门外,身影单薄且脆弱,仿佛要被风刮倒。好半晌才找回思绪,狠狠抹了一把脸,平缓喘息,推开门,朝榻中熟睡的韩非走去。
韩非的呼吸声很轻,在静默的屋内却十分清晰,一下又一下敲击在张良心头。
徐徐掀开棉被,望着起伏规律的胸膛,他堪堪伸手,颤抖着,拨开衣襟。
衣衫一层一层褪开,一个火红色的骷髅头印记逐渐显现,正正躺在他胸口,狰狞可怖。
他只觉得一直紧绷的弦突然断了,余力回弹到脏腑,蚀骨钻心的疼。
啪嗒!
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一只温热的手覆上他的手背,张良顺着望去,正对上韩非温柔的眸子。
“子房,莫哭。”
张良生怕他察觉,连忙止住眼泪,仓促擦了擦,硬生生扯出一个笑,“谁哭了,方才沙子眯了眼,我进屋来揉一揉。”
韩非有气无力问:“姜御医怎么说?我病得重么?”
张良一面揉眼睛,爽朗着摇头,“不重不重,姜御医说你只是普通风寒,热退了就好了。”
韩非目光柔和,“那便好......我痊愈之后,想去慕良山顶,看看你种的梨树。”
张良还是揉着眼睛,偷偷把眼泪擦进袖口的布料,“那是自然了,我前些日子浇了水,现已经比膝盖高了。”
韩非微微点头,“好。”然后盯着他,只觉得那狠劲揉眼的手十分刺眼,“莫要揉了,仔细坏了眼睛。”
张良脆生生应了一声嗯,然后放下手,又勾唇一笑,“韩兄晚上想吃什么?驿站外头什么都有。”
韩非含笑着望他,“你喜欢吃什么,我都爱吃。”
张良一面说话,一面帮他掖好被子,“那我下去买,你再睡一会儿。”
他真害怕韩非看出异样,草草说了话,便急匆匆出门。牵强扯出来的笑在跨出门的那一刻瞬间消失,眼泪啪嗒啪嗒往下落,他死死捂着嘴,不敢出声。
韩非望着那瘦削的背影,唇边笑意逐渐收去——方才他只是装睡,二人在门外的话,他听得一清二楚。
那两日,张良寸步不离地照料他,高热逐渐退去,又恢复常人的状态。
张良在他面前永远是浅浅微笑的样子,“韩兄,好不容易得了闲,我们先别回新郑,去慕良山转转如何?”
他说:“好。”
“韩兄,姜御医换了一种药,苦是苦了些,不过对你的病情很有用,你不许偷偷倒了。”
他说:“好。”
“韩兄,我让人在山顶盖了一座茅屋,遮风避雨不成问题,我们小住几日如何?”
他说:“好。”
张良问遍了所有名医,奔波劳苦,却无果而终。韩非没甚变化,他却先痩了一圈,温润如白玉的手握起来,硌手。
然后有一天,韩非想喝新郑南门口的老酒,让张良下山去买。他二话没说便应了。
茅屋建在山顶,下山的路不是很好走,他择了最近的一条。刚走到山脚,却迎面碰上一队人马。
这车马他十分熟悉,墨黑的车壁,暗金的雕花——这是张家的车。
张开地蹒跚着下车,眼睛凌厉如刀,“良儿,出来这么久,该回去了。”
张良脑袋里嗡了一下,“祖父,您怎么来了?”
张开地道:“你既唤我一声祖父,孙儿迟迟不归,我来接一程,有何不可么?”
张良心中疲累,道:“您先回去罢,我现在不能走。”
张开地不悦,直接把话挑明,“——九公子已经死了,暴毙在秦国牢狱。即便过后千百年,史书也只有这一种说法。”皱纹加深,如深渊沟壑,又道,“不论他现在已死,还是将死。”
张良一震,像被什么敲了一下,“您都,知道了?”
张开地怒哼了一声,“你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
张良心中了然,也不再隐瞒,收了收下巴,问道:“当年祖母身患不治之症,在她离世之前,祖父,你曾抛她弃她么?”
张开地皱眉,“她是我的正妻,与韩非不同。”
“的确不同......”张良指尖微微颤抖,声音卑微,“因为祖父除了祖母,还迎娶了四位夫人......但我,只有一个韩兄。祖父,您可知道他对我的意义?您也经常夸赞韩兄,说他是韩国的大人才,时至今日,你忍心见他命在旦夕却没有人照看么?”
张开地听到这话,本来应该愤怒,但瞧见张良眼眶的泪水,怒火又灭了下去,语气缓下几分,道:“良儿,万物枯荣,生死有命。九公子是一个生错时代的人,老天让他死,他活不了。”
张良沉默半晌,眼眸逐渐湿润,道:“......我知道他生不逢时,也知他命不久矣。可我真的想救他,真的离不开他。我找了所有的御医,没有办法,没有药,什么都没有......祖父,我没有办法了,真的没了。”
张开地怔怔看他,平日安静如雏鸟的人,却崩溃成这般模样,“良儿......”
张良的身子摇摇欲坠,“我从未想过,这事会发生在他身上。”
声音陡然拔高,“可,为何偏偏是他呢......为何是他生病不是别人呢?为何是我失去不是别人呢?其实,是我病了对不对?这一切都是幻觉,都是我生病假想的对不对?亦或明日就有神医降世,能把他治好对不对。他其实马上就可以痊愈了,对不对?祖父你说话啊,对不对,对不对啊!”
张开地望着心痛欲绝的孙儿,一时不知道说什么,除了叹气还是叹气。
许久许久,待张良的情绪逐渐平息,才吩咐管家,“给良儿留些盘缠,我们回罢。”
然后迈上马车,掀开车帘的前一瞬,他停下动作,回首道:“酒,还是别去买了,先回住处罢。”
张良愣了愣,回神道:“祖父怎知我要买酒......”一口凉气入体,“难道!”
他幡然醒悟,心口被狠狠一敲,拔腿往山上跑。
............
“以后要死,死得远远的,别来扰我。”
“好。”
作者有话要说:
“阴阳隔”一共三章,这三天就日更了,虐心的剧情拖太久对身体不好
第74章 阴阳隔(二)
赶回茅屋,韩非果然不见了踪影,只在桌上留了一封信。万幸张开地提醒得早,张良慌忙追出去,在另一条山路上瞧见了身负行囊的人。
“你要去哪里?”他追上他,仓促地拽着他的袖子。
韩非被抓个现行,也不再掩饰,冷冷道:“跟他回去。”
“谁?你要跟谁回去?”
韩非定定看着他,“你,跟张大人回去。”
张良嘴唇发抖,终于确定,“是你告诉他的!”生气之前,却先没了底气,“你都知道了?”
“......六魂恐咒。”韩非点头,又道,“我命如此,子房不必难过,跟张大人回去之后,继续报效韩国。”
张良问:“你呢?你去哪儿?”
韩非忍着哽咽,“你莫要担心,我自有地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