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山也好,野岭也罢,总会有地方可去。一个废人,便该在废物堆里死去,不该连累旁人。
“我不准!”
张良第一次对韩非这么凶,事实上,一向温和纤柔的他,从未这样无措过。
“是你先招惹我的,现在出了事,怎可半途而废?难道那些海誓山盟的话,你就只说来玩的么?”
他的声音纤细,再怎么吼也大不起来。
只是再冷静的人,也会遇到那个让他发疯失控的人。
韩非不想一直束缚他,愧然道:“如果可以,子房,忘了这些罢。你以后可以再——”
“——你休想。”他摘下发间的玉簪,“这是什么?你送我的时候说的是什么?人就这么几十年,爱一个人这么容易么?忘一个人这么容易么!”
张良红了眼眶,被怒火烧得一颤一颤的。他费尽心力瞒着他,找大夫救他,每天给他说笑哄他开心,想让他在世上多留哪怕一天。结果他却让自己跟别人走,要和自己分道扬镳?
他抢过韩非的包袱,三两下拆开,果然,在衣裳的最中间,躺着一只红色的平安符。这是韩非赴秦之前,他去庙里求的。
韩非一直万分顾惜。
颤巍着捏在手心,凄凉地勾了勾唇角,哽咽道:“你还留着它......有什么资格跟我说这些?”
眼泪夺眶而出,心里一抽一抽的疼。
韩非喉咙上下滚动,强忍着情绪,强忍着想去拥抱他的冲动,道:“子房,我把它还给你,你可否也把玉簪还给我?”
我们......两不相欠。
张良愣了愣,像被抽去力气,“你当真如此绝情么......”倔强地歪着头,又道,“也罢,还你就还你。”
就算通通还干净,他们仍旧两相亏欠。
他失力地将玉簪扔到地上的包裹,一面哆嗦着念叨,一面拆解身上的物件,眼中无神。
“玉带?玉带是我们定情时送的,还你......”
“披风,是你前年说怕我冷送的,还你......”
“还有这身衣裳,你说,我穿水蓝色好看,便去南方帮我定了一身,说穿上它就仿佛你在我身边,现在也还你......”
韩非没动,只是看着他脸上的泪水发怔。他第一次见张良流泪,是他那回诈死,眼前的人裹在被窝里,像受伤的蜗牛,脆弱可怜。
他万万没想到,第二次见张良流泪,自己是真快死了。
张良两眼空空,抬手解着自己的衣裳,却发现手抖得厉害,衣绳打了死结,如何也解不开。
“该死,为何解不开?为何解不开!”
“子房......”韩非的眼眶也热了。
张良偏执地扯着那只扣子,像孩提一样痛哭,终于崩溃,“解不开......”
乞求着望向他,声音支离破碎,“韩兄,我解不开......”
饶是心肠再硬,韩非也再难忍住,猛地将他拉进怀里,哽咽道:“莫哭。”
张良捶了他一拳,声音沙哑得厉害,“你混蛋......我那样舍不得你,你却要走!混蛋混蛋!”
韩非把他的头颅按到自己的胸膛,“莫哭,不走了......”
张良攥着他后背的衣裳,泪水把他的胸膛尽数打湿,待到累了,没气力了,才终于停下。
韩非一下一下地抚摸着他的背,不厌其烦地重复:
“不走了......”
山间的小径偏凉,偶有两只飞鸟掠过,留下几声啼鸣。
他怯生生地问:“韩兄......你怕么?”
“不怕。”
“但是......我有点怕。”
“我还有多久?”
“......一个月。”这是最大的期限,他觉得韩非能活到最多的那一天。
韩非默了默,收紧了手臂,“足够了。”
“韩兄,我们不回王宫了。”张良蓦然换上笑意,那地方冰冷,骨血之情淡如凉水,君臣之恩薄如青烟,“我们去想去的地方,看想看的风景,时时刻刻都在一起,把一天当成一年,这样,我们就还能相守三十年。韩兄,我们赚到了是不是?不用变成老头子也可以相守三十年。”
韩非道:“韩国史官笔下,我如今已经四十七,算是半个老头子了。”
张良踮脚,在他眉间印下一吻,“你在我心中,永是少年。”
韩非看着他,缓缓点头,“好。”
姜御医听说二人要出去云游,吓得赶紧加了几张方子,千叮万嘱,要是出现什么异样,一定要马上回去。张良点头答应,又只字不漏地把药方背出,他这才肯放人。
解下烦扰,解下忧愁,二人前所未有的轻松,顾惜每一刻光景。
他们在慕良山寻到一座月老庙,张良拔出轩辕剑,将二人的头发斩下一缕,缠绕成一个同心结,仔细放到韩非手心,道:
“与君青丝解,绾作同心结。有了它,谁也不能将我们分开。”
韩非宠溺地揉了揉他的脑袋,把同心结小心翼翼地放入衣襟。
他们去奔腾汹涌的黄河瀑布,两人并肩而立,韩非道:“天下万里,浩瀚多娇,子房,我欠你一座江山。”
张良回眸浅笑,道:“你只欠我一个你。”
他们挖出那坛梨花酿,一人一杯喝得尤其满足,张良调笑着说:“美酒盈樽,韩兄可喜欢么?”
韩非轻轻揽过他,道:“美酒盈樽,良人在怀,没有比这更美的光景了。”
他们去大漠,看那缓缓升起的玉盘明月,没有杂色的青天,没有杂色的大漠,无风无云,唯有逼近地平线的皎皎明月,宏美之景,撼动人心。
韩非道:“子房,我走后,大漠明月仍如是,我今日送你这片光景,切要好好放在心里。”
张良道:“你走后,我见明月,便同见你。”
七月初七,他们结成连理,月老树上挂满了红绸,千丝万缕,紧紧纠缠。
张良穿着丹红的婚衣,从树上跳下来,抬眸,对上韩非的眼睛,深深道:“韩兄,我心中只装着你,永远不变。”
韩非道:“我还能爱你十八年。”
那时候,他们下山正好十二天。
六魂恐咒逐渐在韩非的体内蔓延,韩非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
他经常发热,周身滚烫。张良跑到屋外,凉水一盆一盆地往身上浇,然后折回房中,钻进他怀里,“正好我冷,你帮我取暖。”
他经常走在路上一下子失力,两腿一屈就要摔倒,张良就把他的手臂环在自己肩上,装作什么也没发生,调笑着说:“韩兄,早想这样抱着我走了罢?”
两个人缓慢地往前走,虽没有宝剑傍身,却也有一股携手天涯的快意。
韩非嘱咐他“天冷了要添衣”。
他笑着说“这是自然,只有傻子才天冷不穿衣裳”,其实心里想说,你一直提醒我好不好?
韩非嘱咐他“晚上不能看书,仔细坏了眼睛”。
他笑着说“这是自然,只有傻子才晚上看书”,其实心里想说,你一直管着好不好?
韩非嘱咐他“茶莫凉,酒莫酣”。
他笑着说“这是自然,只有傻子才喝凉茶,酗烈酒”,其实心里想说,你一陪着我好不好?
韩非嘱咐他“不准难过,不准伤心”。
他这回不笑了,只靠在他怀里,自嘲道:“......我就是个傻子......”
他们折回慕良山的小茅屋,这是当年张良为了方便养梨树盖的,今时今日,倒成了他们的避难所。
姜御医为人敦厚,三天两头地来看韩非,返回宫中却只字不提,帮二人隐瞒。
三十天很短,弹指挥间,晃眼便过。
那天,张良在小溪捉到一条鱼,拿去厨房做饭,却被韩非抢了先。
“子房,今晚的饭,我来做。”
张良心疼他,“你不能劳累。”
“我做鱼很拿手,你保证喜欢。”他发现张良并不让步,顿了顿,又道,“我从未给你做过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张良的心仿佛被削了一大块,从背后抱着他,不敢说话,怕一开口,就忍不住哭出声来。
韩非渡的鱼很美味,鱼肉鲜嫩,入口即化,混着料酒的香味,张良最后连汤都喝得一干二净。
他放下碗筷时,却发现韩非在对面睡着了。手颤抖着探向鼻翼之下,还好还好,还有呼吸。
轻轻推他的肩膀,“韩兄,困了么?去床上休息罢?”
韩非无力地睁开眼,笑了笑,“不了。”然后撑着桌面起身,“子房,扶我去山头。”
第75章 阴阳隔(三)
韩非无力地睁开眼,笑了笑,“不了。”然后撑着桌面起身,“子房,扶我去山头。”
他爱极了慕良山,在那狼牙形状的山巅,透过薄薄的云烟,可以将新郑尽收眼底。
张良不由想起几年前,他带自己到这里,看的那一幕荡魂摄魄的雪景。
他当时说,要送自己最好的光景。
然则,他们却错过了最美的光阴。
“来这里做什么,风大。”张良帮他紧了紧披风。
此时,夕阳沉了一半,看似兴荣的新郑浸在斜晖里,白色的轻烟与火红晚霞交相掩映,勾了一副恢弘端庄之美。
“就待一会儿,这里好看。”韩非看着锦绣山河,尤其不舍,“慕良山高,可以看到新郑。”
张良颔首,又道:“世间断还有另一座山,比慕良山高出许多,能看到天下。”
韩非怅然一叹,道:“山顶虽美,却也高寒。”唯有承受住这寒冷,才看得了万千景色。“子房,你日后若登了高山,山越高,越要当心。”
此前,这些豪言壮语的对象都是“我们”,现在只变成“你”。
于是攥着他的衣袖,“有你在,再冷也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