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人一见孩子闯了祸,佯怒地说了他几句。小馒头以为要挨打,抱着脑袋就往外跑,妇人怕他摔着,连忙追了出去。
屋中,唯剩两人。
张良难堪着起身,朝西门厌微微拱手,道:“多谢师兄相救,良无以为报。”
他现在一无所有,是没有能够报答的东西了。
西门厌横了他一眼,不悦道:“你我何时要这样生疏?”
张良赧然地收了手,脚尖朝着门口的方向,不知说什么,只想赶紧离开。
西门厌起身跨出门外,扔下一句,“马上吃饭,莫要走了。”
张良无声一怔,缩回脚尖。
“......好。”
饭桌上,都是妇人在张罗,这个菜叫什么,拿什么炒的,街头哪个小摊上有卖。张良吃力地应着,那些菜放入嘴中,味同嚼蜡——没有酒,他吃不下任何东西。
“说起来,子房也是二十出头了罢?可有家室吗?”
张良怔了怔,“没有。”
“唉。”妇人叹息,“你人才好,又有本事,该能娶一门好亲事的。亦或是......已经有了钟意之人?”
张良眸中凄凉,心里某个地方被戳中,道:“我钟意之人,许久前就不在人世了。”
妇人唏嘘,连忙自责道:“说错话了说错话了,净扯些有的没的来讲,子房莫要介怀!”
张良摇了摇头,“没事,没什么不能说的。”
从前说这些他还会感伤,现在,心痛得已经麻木了。就算千疮百孔,也察觉不到痛楚。
妇人瞧着他颓然的样子,心里一阵泛疼,拿眼看了看西门厌,才又道:“不过......这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往事如烟,人生在世还是要往前看。”
张良怔怔看着冒着热气的肉汤,道:“我与他相遇相知,就算访便天下,也再无一人似他。向前看也好,往后看也罢,古往今来,他只有一个。”
这话虽不直白,却也十分清楚了。
对面的西门厌听到这话,脸色一沉。
妇人将西门厌的神色尽收眼底,讪讪一笑,“吃饭罢,吃饭,不说其他的。”
当晚,张良没有留宿,简单与一家人告别,背着他那只巴掌大的包袱,蹒跚地又上了路。
他无处可去,便四处游荡,只拿着韩非生前最爱的那只酒壶,以酒为伴。
......韩兄,除却你我,其他人都活得这样好。
待人影消失在远处,西门厌仍站在门口眺望,一动不动。
妇人走过去,轻声道:“他终是忘不了韩非,你还不死心么,表哥?”
西门厌不耐烦道:“这不是你该管的事。”
妇人两手垂在身前,又道:“我只是惋惜,因为命运,你们错过太多。”
妇人名为西门襄,当年西门家族惨遭灭门,她侥幸藏在床底活了下来,只是西门厌一直不知。待到他刺杀翡翠虎逃命途中,表兄妹才误打误撞相见。
那时,西门襄身怀六甲,丈夫却在一次出船时失足摔进洪流,尸骨无存。
那个年代,一个怀了身孕却没有丈夫的女子是活不下去的,并非是没有经济来源,光是市井流言便能将母子二人吞噬。
西门厌于心不忍,便照料于她,对外说是夫妻。
只有一个条件——生下来的孩子,必须姓“西门”。
“从前你怕拖累他,骗他,阿襄能理解。但现在你已是自由之身,却还只是待在身后保护,不出声也不现身,这又是何苦?表哥,我们母子亏欠你太多,阿襄委实不忍你们再这样下去。”
西门厌望着那身影消失的方向,道:“我的事,我自有主张。”
西门襄见他不听劝,也不再说下去,叹了又叹,回房哄小馒头睡觉。
夜空划过一颗流星,转瞬即逝。
......................
张良并非一直冷静,也并非一直理智。
他在摇摇晃晃离开之后,趁着冲动劲还在,做了一个决定,这让他在史书留下了非凡的一页——博浪沙刺秦。
他想着,既然韩国灭亡之后,众人都好过从前,那么,他便要让最不该逍遥的那个人,付出代价。
他凭着在韩国旧部的一些影响,募到一位大力之士,能将一百二十斤的大铁锥用得游刃有余,两百步开外投掷,分毫不偏。
此次行刺,稍有不慎便人头落地,故而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一同前去的,只有力士和张良,二人潜伏在嬴政必经的博浪沙,伺机出动。
沉寂了许久的张良终于燃了一丝斗志,他筹谋规划,孤注一掷,把所有的期望都押在这次的行刺上。
博浪沙虽无很多灌木杂草,但风起之时,黄沙漫天,白昼如夜,对面不可辨物,适合隐蔽。
白日高悬。不多时,嬴政的车队款款行来,前呼后拥。只是护队首领狡猾,为防刺杀,设了两辆一模一样的车辇,一前一后,难辨虚实。
力士询问对策,张良想了想,道:“头车行在前面,定然更加危险,依照嬴政谨慎的个性,应该坐在第二辆车。”
力士点头,欲起身运锥。
张良想了想,攥紧手中的轩辕剑,又叮嘱道:“壮士,为保万全,你投锥掷次车,我拔剑刺头车,若我们估算错误,嬴政不在次车。届时你尽管逃命,我与他殊死一搏。”
力士起身,遂片刻不待,顺着风势,运气投锥。
风卷黄沙,漫漫蔽天。那力士赤着手臂,胳膊上的肌肉陡然爆发,上头的青筋清晰可见。铁锥轮在半空呼呼作响,嗖的一声,锥柄脱手,飞向次车。
张良撕下衣角蒙面,足下一点,拔剑冲去。
只听“咵啦”一声巨响,次车碎成粉末。随行侍从望着这从天而降的巨大铁锥,慌乱失措。
“有刺客!”
“护驾——”
车队生变,人仰马翻。所有士兵皆往头车奔去,长矛对外,守护身后车辇——嬴政坐在第一辆车。
这是最坏的结果。
张良见头刺失败,怒气更甚,亮剑冲往那一干侍卫。
闪身避过长矛,利剑一横,割破三人喉咙。
飞身跃上车顶,在制衡士兵的间隙“哗啦”劈下一个角落,迎面的一排长矛从腰部刺来,他沉腰一仰,单手撑地旋身,剑刃对着对方腿部一划,几名士兵失去大腿,应声倒下。
他回身再劈下一角车顶,此时,嬴政早已按捺不住,足下一跃,破顶而出。
“朕倒要看看,你一人胆敢来行刺,究竟有何本事。”
彼时,嬴政已经一统天下。在秦国征战六国之间,出征的虽都是王翦蒙恬等大将,但嬴政本身的武力也远超等闲,这也是他多次遇刺却还能生还的原因。
千古一帝,自然是有胆魄的。
他面容不惊,拔出腰间佩剑,直指张良,问:“你是哪国人,为谁复仇?”
张良瞧着对方手中的轩辕剑,这本应在韩非手中的剑,却在他入狱之后,到了嬴政手上。
于是冷冷一哼,“我为自己复仇。”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厌师兄也是一直被误会的人,寡言少语的代价,就是与某人擦肩而过。
第78章 博浪沙(二)
于是冷冷一哼,“我为自己复仇。”
语罢,清瘦的身形一闪,提剑刺去。
噔——
利器交叉相撞,剑刃与剑刃之间密不透风,擦出零星火花。
眼见二人力道僵持不下,周围士兵的长矛接踵而上,朝张良腰间脚下刺去。张良瞥见矛光,收剑腾空一跃,落脚时刚好点到一士兵头顶,再看准嬴政的方向,起势运剑。
那套“碧血丹心”,仓灵子在苍山传授给他,十几年来却没有使用的剑法,终于重见天日。
当时他天真,老揪着善恶的问题去问仓灵子,搞得只会耍剑的老师父一头两大。
后来他明白,世间哪有什么善恶?能够一只较量下去,且黑白分明的,只有胜负。
从韩非死后,他一败再败,虽没做亏心之事,却活得苟且不堪。士可杀,不可辱。
索性,便学一回他的韩兄罢。
宁可身死,不屈暴秦。
左右就这一条命,他也不打算逃。
风势渐大,卷起地上泥沙,视野蓦然泛黄。
碧血丹心的威力不减当年,围在嬴政周围的士兵还没看清张良的招式,便一片接着一片倒地。
“护驾——”
张良不遗余力地强攻,禁卫军逐渐慌乱,所幸后方的部队轰轰烈烈跑来,才又稳住局面。
但寡不敌众,虎不敌狼。
这套剑法极其耗费内力,应对百人还好,但二百三百都如洪水涌来,便有些吃力了。
起初张良还能占上风,只是时间一长,体力匮乏,应对扑面而来的长矛,也逐渐落了下风。
嬴政站在几排士兵后方,沉眉下令:“活捉。”
张良此时咬牙撑着,两眼充满血丝,眼睛一直死死盯着嬴政,也没管身后拉弓满月的弓箭手。只要杀了此人,他死也无畏。
笃!
离那个高高在上的皇帝只差一步之时,他膝盖上横了一支□□,攻势由此一顿。嬴政见到契机,眼眸一虚,持剑的手臂施力。
哧————
刺向他胸腔上三寸,这里的穴位不至让人毙命,却打破内功运输通路,再运不了大招。
张良喉间一股腥甜,一口鲜血就要破喉而出,强忍着咽下去,右臂又中了一箭,已经抬不起来,他把剑从右手换至左手,再要提剑刺向嬴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