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衙役哆嗦着指了指外头,“秦军要攻进来了!还不趁着现在赶紧逃命!”
“攻进何处?嬴政到了何处?”
“就在城门之下,大王在王宫思忖对策,让所有的禁军都压到城门口去了。”
张良惊愕,“不可能,两月前秦军还在十城开外,怎就到了新郑?”
衙役道:“战场上的事小人怎么清楚!卫忠将军阵亡之后,咱们哪一回打过胜仗?”手摸上腰间,取下一串钥匙,“张公子,你也赶紧逃罢,若秦军进城就来不及了。”
语罢,连滚带爬地跑了。
那串暗金色的钥匙躺在地上,沾了几粒灰尘,说不出的落寞。张良默了默,弯腰拾起,推开牢门。
卫忠,已经不在了么?
那若离定也伤心欲绝了罢?
如此,韩国还剩下什么?
他没有顺着人群逃窜,反而去了城门。他到的当下,张开地正沿着石梯往上攀爬,似要去城门上探视敌情。
“祖父!”
听到叫唤,张开地停下苍老脚步,堪堪回首。
“良儿,你来了。”
张良见他脚下虚浮,忙上去搀扶,“您要去何处?”
“韩国要没了......”张开地皱纹如深壑,意味深长道,“遥想当年,大韩先祖何其骁勇,所向披靡,战无不胜。泱泱大军数十万,边境安宁,敌国秋毫不敢犯。现如今,守城之兵不足五千,国君藏匿于矮榻之下,不敢出兵抗敌。呵呵,可笑。”
张良察觉到他眼中的绝望,忙道:“天道如此,祖父莫要太过哀恸。”
张开地摇头,“天道管天,不管地。良儿,你记住一句话——天地相距甚远,命运由人不由天。”
“祖父?”张良愣了愣,他从前不信命,韩非死后,他信了。深信不疑。
张开地眼神飘忽,眺望远处问:“你还记得我教你的第一篇文章么?”
张良颔首,“记得,螳螂捕蝉。”
张开地直了直脊背,遥望灰蒙天空,道:“人,不可能长胜不败,国,不可能长盛不衰。秦国现下士气正盛,却不保十年。韩国为蝉,秦为螳螂,终入黄雀之腹。这棵树的景象如何,终取决于种树之人,明白么?”
种树之人,正是张良当年童言无忌时说的话。
只是这番话,不像教导,更像嘱咐,遗嘱。
张良预感不好,问:“祖父要做什么?”
张开地不悦,“你只管答我,是否明白。”
张良垂首,“明白。”
“好。”张开地眉头舒展,神情轻松不少,似看破尘世了无牵挂,“你再背一遍,只字不漏,高声嘹亮,刺进城下每一个秦兵耳朵。让他们知道,老夫就在天上,笑看着这一天。”
至此,张良终于明白了他的意图——殉国!
“祖父,良儿恳请您三思!”
“你若还当自己是张家后人,便莫要劝我。”
韩国之臣,古来千百家,其中翘楚,当数张氏。如今韩国朝不保夕,身为家主,自当共存亡。
张开地心中揣着这份神圣,揣着对家国的崇敬,以及对来日的期盼。这份信仰,永不可撼动。
到今时今日,张良于世间委实没有什么牵挂,于是道:“良儿请求与祖父同行。”
张开地摇头,定定看着他,“若你今日与我同去,我便自入十八层地狱,生生世世不入轮回。”
张良一震,生生愣住,“祖父何意?”
张开地又道:“人须得为说过的话负责。良儿,你说你要做一个种树之人,如今树还未生芽发枝,你怎可自甘放弃?”
江山未平,百姓未安。他正值风华之茂的年纪,怎可不顾家国屈身赴死?他要去完成一项更重要的任务,一个非等闲之辈能够企及的使命,义不容辞,当仁不让。
“祖父......”
“记住我的话,若你敢忘,你便不是张家人。”
“......是。”
一时间,心中酸楚异常,荡然悲壮。
张良眼眸颤抖,万分不舍地望着眼前的老人,徐徐拱手,道:“张良......恭送祖父......”
张开地眉头舒展,步履蹒跚,一步一步迈上石阶。
一声沉闷的号角声划破半空,似寒江孤魂的哀嚎。
张良双膝跪地,弯腰俯首,额头贴着地面,朗朗道:
“园中有树,其上有蝉,蝉高居悲鸣,欲饮露,不知螳螂在其后也......”
周遭的士兵陡然沉默,唯剩烽火燃烧的声音,他们皆望着这顽固偏执的老者,在跳跃的烽火之后异常坚决的苍老的身影。
硝烟散入半空,熏得眼睛酸疼。
眼泪夺眶而出,啪嗒砸上地面,张良一面流泪,一面拔高了声音:“螳螂委身曲附,欲取蝉,而不知黄雀在其傍也;黄雀延颈,欲啄螳螂,而不知弹丸在其下也......”
城门之上,西风正盛,呼啦啦刮过来,似要将人劈成碎片。
张开地抚了抚墙头的石砖,纵身一跃,跳下城门。滚烫的鲜血飞溅到城墙,痕迹骇人。
“咴————”
秦军骇然,首排的马匹不安地扬起前蹄,退了两步,军心有所动摇。
张良听到外头的动静,徐徐闭眼,“此三者,皆务欲得其前利,而不顾其后之有患也......”
寥寥几十字,荡气回肠。
悲歌戚戚,在城墙上空飘荡,混着沉闷的号角声,慷慨悲壮。
一炷香之后,韩国城头的旗帜滑下,升了一方白旗。为了凸显投降之诚意,韩王安亲自摇旗,大喊“免战”。
自此,战国七雄只剩六个,地图之上再无“韩”字。
.............亡国分割线...............
那是张良最落寞的一年,他还未从韩非之死的阴影中走出,又国破家亡,雪后遇降霜,把他劈得体无完肤。他浑噩度日,不问天下之事,不知今夕何夕。
“清酒盈樽兮,风尘淡忘。河山破碎兮,此身何往......悲哉戚哉,吾谁与归......吾谁与归......”
孑然一身,没有人陪他。以前老是粘着他的若离也去找卫忠的尸身去了,一去不还。
他这样的人,还奢求什么呢?只能拖着残骸,浑噩度日了罢。
一人一剑,背上的包袱只有巴掌大,恁谁也认不出这是新郑城意气风发的张小公子。
某一日,他喝醉了酒,嗅着泥土的苦味,睡倒在乡间小路。醒时却发现置身于一处茅屋,茫然若失。
“你醒了啊。”一妇人推门而入,笑着看他。而后在围裙上擦了擦手,递来一杯热茶,“你好歹是贵族家的公子,怎在山路上就睡了?那条路晚上常有大虫出没,幸好我夫君路过救了你,否则,真就危险了。”
为何要救他......
他这样的人,活着有什么意思?
但人家好心又费力,这般的恩情,还是要感谢一番的。
于是将茶盏放上矮桌,朝妇人一拜,“多谢夫人出手相救。”
“莫要行此大礼!”妇人将他扶起,贤良亲切,“你与我夫君是旧识,救你是应该的。”
张良一愣,“旧识?”
韩国灭亡之后,他再没有朋友,或死或散。连从小一同长大的若离,也跑去卫忠战死的城池,说要寻回那人,却至今未归。
他正疑惑着,一个伟岸的身影便跨门而入。
张良盯着那人,以及他臂弯里的孩童,错愕道:“厌师兄?”
作者有话要说:
处于低谷时期的可怜良……
第77章 博浪沙(一)
张良盯着那人,以及他臂弯里的孩童,错愕道:“厌师兄?”
西门厌已摘下面具,他脸上的刺字隶属韩国,韩国灭亡之后,他也不再是逃犯。
只不过,脾性还是冷冰冰的,不多说一个字,“醒了就吃东西。”
说着把孩童放到席上。
那孩子已然五六岁,大眼睛滴溜溜的十分可爱。张良从前只知道他娶了妻子,没想到几年不见,孩子都这么大了。
“厌师兄别来无恙。”唇边扬起久违的弧度,对妇人拱手道:“想必这位就是大嫂了,张良见过大嫂。”
妇人拨了拨鬓角的碎发,道:“莫要这么见外,叫我阿襄便可。”
张良素来重礼数,就算是关系亲近的红莲他都要唤“殿下”或者“公主”,叫西门厌的夫人阿襄,他是万万唤不出口的,正疑惑着怎么婉拒,便听西门厌道了一声。
“随便叫什么,不过是个名头。”
张良这才松了一口气,点头应诺。
孩子见着张良十分欣喜,不停朝他爬过去,嘴里脆生生地喊着:“叔叔,叔叔,我要小叔叔!”
他倒机灵,没有人教他,也知道唤张良“小叔叔”。
“这孩子很可爱,叫什么名字?”
妇人笑道:“他大名西门智,乳名小馒头。”
张良蹲下,指尖轻轻摩擦他的小脸颊,笑道:“‘智’者,聪慧多谋也,这名字好,日后长大了,定是韩国——”
话说到一半,又想起韩国已亡,生生顿住,改口道:“定是世间难得的奇才。”
好不容易堆出来的笑荡然无存。
小馒头万分欣喜地凑近他,却捏着鼻子跑开,“酒,小叔叔喝酒,坏坏!”
张良脸上多了几分赧色,身子往后缩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