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彩衣的声音明显变得柔和起来:“谢谢师哥。我得回去了,喜娘还在那边,我不能出来太久……”
成昆抬起头,依稀记起了这个场景。是了,就在阳顶天和师妹成婚的那天一早,他按耐不住的将师妹从喜房中叫了出来,虽然早就知道此举不会有结果,还是选择了与她单独谈谈——也就是这个时候,他再度将那颗戴在身上近三十年的明珠作为贺礼交给了师妹——嘿,拿阳顶天送的东西当贺礼,可不就是亲手将师妹推入阳顶天的怀中吗?!
想起这一点,心口还是一阵刺痛,然而却与之前有所不同——成昆分不清楚自己此时真正在意的,究竟是将师妹交给阳顶天,还是将阳顶天与师妹送做堆。
也许感情上的一再失望,已经让他对某些事情吝于深思了。他深吸口气站起身,习惯性伸手掸了掸衣角,随即便想起自己此时的状态,苦笑着收回手。余光忽然瞄见什么,顿时一呆:阳顶天分明就站在离他不远处的窗前,正隔着窗子望向窗外!
他先前太过失魂落魄,根本就没注意到身边居然多了个人,那人又将气息压得极低,仓促之间他居然没注意到。
成昆怔了片刻,看着那人平静且阴沉的面色,心情随之化作两极,一则以喜,一则以哀。至于喜的是什么,哀的又是什么,一时间实难言说。
门外不远处那两个人的对话还在继续,这座院子是阳顶天私有的,常人根本不被允许进入,而阳顶天接任了明教教主后搬去了光明顶内部居住,这里更是少见人烟。当初他选择来此与师妹私谈也是出于这种考量,却完全没想到,此时此刻,阳顶天居然也会在这里。
他细细打量着眼前这个人,此时的他与记忆中的那个人完全重合,高冠锦服,一身暗红色的大氅更是衬得他气质卓然,凌厉不凡。而此刻他剑眉高挑,薄唇紧抿,显出几分严肃的神情。配上这身装束,更是显得极为压抑,丝毫没有即将成婚的喜气。
成昆失神的看着那人,从时间上来算,此时距离他们第一次上光明顶已经隔了将近一年的时光,这一年里阳顶天接任了明教教主之位,衣教主退位养病,最后做的一件事就是替他主婚。现下看来,他果然还是接受了这桩婚礼,至于原因,成昆发现自己一点都不想知道。
——明知道自己将来的妻子与他人有染,却还是选择了成婚,若是过去成昆还能讽刺他几句,或是骂上一句“假惺惺”,如今却再也不会认为,他是真的爱师妹至深,所以才如此不顾一切定要结成这门亲事。
但若不是为了师妹,又是为了谁?
顺着他视线所望的方向看去,“成昆”已经摘下了颈项上的锦囊递给了师妹,低声说着什么。看到那个锦囊,阳顶天的眉头顿时越皱越紧,不言也不动。直到那两个人话必离去片刻后,他才伸手按上窗棂,慢慢闭上眼复又睁开,半晌后冷哼一声便拂袖走向正门。
成昆看着他推门而出,慢慢走向师妹离去的方向,回头一望,就见先前被他按过的窗棂上出现一片龟裂,只需稍一碰触便将化作灰飞,足见此人之前心情何等激荡。
他深吸口气跟上了阳顶天的步伐,一直走到师妹此时所在的房间外,只见阳顶天并未进门,而是在门外侧耳倾听了片刻,随后绕到一侧窗外。成昆正诧异,却发现那面窗子正对着师妹的梳妆台,而那个梳妆台上,分明便放着之前那个锦囊!
陶彩衣此时并不在梳妆台前,想必是被喜娘叫去卧室更换礼服了。阳顶天显然掐准了这个时间,趁着左右无人探臂将那个锦囊拿了出来,细细看了几眼,便紧紧攥在手心中,转身离开了此处。
不久吉时已到,在阳顶天的义父衣教主的安排下,开始迎亲入门。作为新郎的阳顶天迎亲出门前按部就班的献祭,跪拜以后,衣教主坐在主位上,伸手抚摸着他的发顶:“往迎尔相,承我宗事。勉率以敬,若则有常。从今日你,你便是有担当有家室的男儿汉了,切勿辜负我的期望。”
阳顶天垂眸道:“是。惟恐不堪。不敢忘命。”始终蜷着的手掌却紧了紧。成昆一直跟在阳顶天身边,知道他手中握着的是什么,心中顿时一阵酸涩。
显然衣教主也注意到了他略显不自然的姿势,意味深长的瞥了眼他那只手,动了动唇,却到底什么都没再说。
于是阳顶天出门上马前去迎亲,因为光明顶距离陶家庄实在太远,因此陶家一行人早早便被接上了光明顶,都住在陶彩衣之前那间屋内,不过半里路的路程便到了。
迎亲过程很顺利,毕竟是在明教总坛光明顶上,没有什么人会不长眼的跑来这里捣乱。迎接新娘出门后,阳顶天向着某个方向淡淡望去一眼,成昆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就见人群中年轻时的自己一脸妒意的望着这边,眉宇间尽是阴郁与恶意,脸上也都是强扯出来的笑,却根本遮掩不住弥漫开来的愤恨。
如此显眼——恐怕当时只有他一个人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样的表情吧!
那样的表情,阳顶天当然看得一清二楚。他漠然的转过头,仿佛根本不曾留意过人群中这股不和谐的恶意,垂下的眼中却有一闪而逝的痛苦与快意。
成昆读得懂他的表情,痛苦是因为青年的态度与对感情的迟钝,至于快意——不管这桩婚礼是出于什么缘故举行,对他而言只怕多少有着些许报复的快意吧!毕竟自始至终,他成昆都不曾读懂过阳顶天的心意。带给那个人的也只有一遍又一遍的失望。
或许,这个人也会忍不住想着,他所得不到的,别人也别想得到?
双眼一眨不眨的盯着那个沉默的男人,这一刻,成昆甚至忽略了一旁盖着鲜红喜帕的新娘。
其后一切就一如记忆之中那般,青年随着人群一同去参加了喜宴,特地选了一个偏僻的位置。阳顶天也完美的扮演了一个沉浸在喜悦中的新郎,与新娘拜完天地后便下令开了美酒与众人同欢。
但无论是拜天地也好,还是敬酒也好,自始至终他始终将那只小小的锦囊握在掌中,旁人问起也不答,只是含笑应付过去,只是始终都不曾摊开手掌,让人看见他珍而重之握在掌中的究竟是什么。
此情此景,当真是说不出的讽刺,阳顶天想必做梦也猜不到,此时被他如此珍惜放在掌中心上的那个人,正一面喝着苦酒一面在心中立下毒誓:“成昆只教有一口气在,定当杀了阳顶天,定当覆灭魔教!”
这样的珍惜与这样的誓言,交织在一起,终于彻底酿成了后来的那场悲剧。
第28章 流年不谙离恨苦
阳顶天与陶彩衣在光明顶上的这场婚礼,可谓是彻底拉开了后来那场悲剧的序幕。
自那日过后,成昆便始终浑浑噩噩辗转于不同的场景中,一年,两年,五年,十年……一遍又一遍看着当初曾发生过的事情。镜中的时间转换并没有规律,有些场景不过是一晃而过,有些则是长期停留。这次没了外力桎梏,他自己都不知道究竟在镜中经历了多少年,只是看着镜中那些人一年又一年的重复着记忆中的剧情,弥漫在心头的那种复杂情感也越来越深重了。
记忆与现实穿插,成昆记得清楚,起初的两年自己囿于情伤,不愿再踏足光明顶,又因为陶家同意了阳顶天与陶彩衣的婚事与他们有了芥蒂,因此便孤身一人游历江湖,或是处心积虑的想办法抹黑明教的名声,报复阳顶天,或是专心教导之前收下的小徒弟谢逊——这一幕不过是一晃而过,只是看着年轻时的谢逊,成昆心中不免有些哀凉:他这个徒弟,完全是被自己的私心所毁掉了,一辈子背了骂名不说,更是妻离子散,双目近毁几近疯癫。
看着如今这般师徒和乐的情景,再想到未来彼此反目成仇,当真恍如隔世。
其后又是三年,陶玉山在江湖中被正道人士咬定与明教有关,没来得及逃脱,最终被围攻而死。当时成昆得到消息一路赶回,时隔数年再度踏入陶家大门,却只来得及参加了陶玉山的丧事。
他那个老狐狸师父,谋划了一辈子,自私自利独善其身,甚至不惜背叛师门,到头来终究还是没能脱离与魔教的联系死在了这上面。虽然与他的师徒之情早在亲眼见到他丢弃还是婴儿的自己时便消磨殆尽,成昆还是免不了有了些许兔死狐悲的悲凉感,望着陶玉山的灵位时便忍不住苦笑:如陶玉山这样的人死后尚且有人祭拜,他自己呢?只怕尸身被扔在野外也不会有人在意吧!
他曾经怨恨过这一切的发生,师妹欺骗他,师父漠视他,伯父一家背弃他,徒弟怨恨他……然而作恶一生却从不曾后悔。但是如今在看,一切不过是应了“咎由自取”罢了。相反,他以为待他不好的师兄却是一直在背后护着他,以为是情敌的师兄喜欢的其实是他。然而最终杀死这个唯一爱他之人的却是他自己。
他这一辈子,无妻无子,徒弟与他反目成仇,未婚妻嫁作他人妇,师父以及伯父一家因为师妹的关系逐渐陌路,唯一一个真心待他的人……到头来惨死在明教的密室当中,他甚至不曾考虑过替他收尸,任由那副骸骨静静在密室中坐了二十多年,看都不曾看上一眼。
当真是一辈子,浑浑噩噩,害人害己。
可惜现在知道又有什么用呢?成昆常常自嘲的想着,他现在看到的不过是过去的回顾罢了,属于他的那一辈子已经结束了,做错的事情再也不能得到弥补,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上演。这种感觉,就像看着一把未开刃的钝刀子一遍一遍的磨着心口最柔软之处,却无法阻止,只能眼睁睁看着它在那里刻上无休无止的悔恨与痛楚。
也正是这次回到陶家庄,成昆再度收到了阳顶天与师妹的来信,邀请他去光明顶做客。那时的成昆心中弥漫着对阳顶天、乃至整个明教的恨意,闻言顿时计上心来,决定深入虎穴,亲眼看看有没有办法亲手报复。
带着这样的想法,已年过而立的成昆上了光明顶,在假意与阳顶天称兄道弟打了招呼后,一眼便看到了跟在那人身边、略显憔悴的师妹。
这一幕场景出现在眼前的时候,成昆早已全无过去的激动,看着镜中的那个“成昆”小心翼翼的打量着师妹,只觉阵阵好笑与荒唐;再看阳顶天时,心口却只有空荡难耐。
比起成婚之前,陶彩衣明显并不快活,过去成昆或许会以为阳顶天忙于事业,冷落娇妻,如今却起了异样的心思。并非他自作多情,实在是因为阳顶天看着“他”的目光虽然压抑平静,其下隐藏的情意却明显比面对师妹时火热的多。
可笑那时的“他”全部注意力都放在师妹身上,面对阳顶天时不过是虚以委蛇罢了,别说发现对方隐藏的情绪,便是多看一眼也觉得难受。
——从什么时候起,他们之间只剩下了虚假,仿佛这一辈子全部的真实,都在那场喜宴之中消耗殆尽了。
然而此时,老鬼却只能贪婪的看着对方的脸庞,片刻都不愿放松——即使对方永远也看不到自己,也永远都不会知道,自己的感情得到了回报,虽然已经来不及了。
藉由教主夫人师兄的身份,“成昆”堂而皇之的留在了光明顶,一如过去住在了阳顶天的私人院落之中。正是这段时间里,他从师妹口中听说了阳顶天过分注重事业而冷落于她的种种举动,更顺理成章的与师妹旧情复燃,开始了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勾当。
这一段时日,是成昆记忆中少数一段可称之为刻骨铭心的回忆。重新得回师妹的芳心,虽然碍于明教的势力不能正大光明,对他来说也是极好的结果了。因此他频繁往来光明顶,每年都要来此两三回,每次都会住到半月以上,长的时候甚至会停留两三个月。
但他却从来都不曾想过,阳顶天为何每次都会将他奉为上宾,真诚以待,更不曾想过,以阳顶天的通透,怎么可能没看出他与师妹之间那些龌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