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便是八月十五过中秋。天还没亮,府里各处已经洒扫齐整。由薛之章带着合府上下包括薛之文及其子女薛蝌、宝琴一起往祠堂而去。
拜过了祖宗,祭奠了先辈,男丁女眷全部叩头上香之后,这才缓缓退出了祠堂。按着品级大妆坐着大轿进宫谒见,领宴已毕,方才回府换了家常衣裳,开始自家的庆祝。
早有管事的婆子来回瓜果月饼俱已齐全,只待分派送人。薛之章点了点头,一边由着下人给他换衣裳,一边回身冲着薛夫人笑道:“这迎来送往的就依你张罗,我领着孩子们去前头招待方是正理。”
薛夫人颔首微笑,特特嘱咐了两句少吃冷酒等闲话,这才和府中爷儿们们分开。自己去了后头张罗各项琐事。
这厢,薛之章亲自去了温柔乡,将薛蟠和薛蝌两个借着换衣服往床上一倒不肯起身的懒货拽出后院儿,恰好在半路上遇见了换下朝服的薛之文,众人相视一笑,一起往前堂走去。刚刚到了没多久,就听姚滨前来禀报,说是林府的老爷并大少爷大小姐已经到府了。
薛蟠闻言,心下一喜,立刻越过姚滨朝着府门前去。彼时在自家换了朝服赶过来的林家父子刚刚走进前院,进了二门。薛蟠扬着满面笑容拽着林墨之的衣袖笑道:“这就对了,大家伙儿聚在一起吃酒赏月,这才是中秋团圆之礼。”
林墨之瞧见薛蟠举动跳脱,真情四溢的模样,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心下却是越发的宽阔温暖。
薛蟠又向林如海请安道:“见过林伯父。”
林黛玉已经乘着轿子在偏院儿落轿,恐怕此刻已经被宝钗和宝琴接到梧桐苑说话去了。因此并不见她的身影。
薛蟠拽着林墨之的衣袖将人亲自引到了正堂,半路上遇见了步履匆匆赶上来的薛之章兄弟和薛蝌。薛之章点着薛蟠的脑袋笑道:“这孩子让我给惯坏了,唐突之处,还请林兄莫要见怪。”
林如海笑着摇头,开口说道:“我觉得蟠儿倒是真性情,这样倒好。”
说着,意有所指的看着身边的养子林墨之,轻声叹道:“这样没心机没城府的,也就不会有什么烦心事儿。整日里快乐悠哉,着实羡煞旁人啊!”
林墨之感觉到林如海关怀而心忧的目光,清浅的勾了勾嘴角。被不满于膝盖中枪的薛蟠撅着嘴一把拉到厅上去了。
自有伶俐的小丫头子奉上茶水请众人吃茶。薛之章和林如海以及薛之文三个大人自然而然的聊起了朝中风云激变。薛蟠耐着心性听了一会儿,只觉得不耐烦,就拽着林墨之和薛蝌两个悄悄离开了前厅。
因为都是自家人,除了姑表兄弟便是义父义子的,薛蟠倒也不太注重男女大防,直接将林墨之和薛蟠领进了内院瑞荣堂。给正在张罗府中事宜的薛夫人见礼过后,立刻开口笑道:“母亲派个人去梧桐苑叫妹妹出来吧!大家都是自己人,没必要被规矩拘着,反而不自在。”
顿了顿,又说道:“中秋节,热闹喧嚣才好。我们府上本就人少,若是再分个一伙一帮的,岂不更寥落了?”
“你这是歪理。”薛夫人好笑的摇了摇头,却也顺着薛蟠的意思,吩咐同贵去内院叫宝钗众人过来了。
不过片刻,只听见一片衣袂摩擦声响,几个或如仙姝或如神妃的美娇娥鱼贯而入。莺莺燕燕的围上来给薛夫人见礼,然后和薛蟠等人厮见过,这才分成两排落座。
一屋子人虽然彼此熟识,但细细算来却有经年未曾见过。此番乍然见面,却并没有刻意的生疏,反而叽叽喳喳的聊个不停。比如宝钗姊妹就一直拉着林黛玉的手笑问道:“许久不曾见面了,妹妹身上可好?”
如今的林黛玉已有十六岁,因为常年保养身子的缘故,看起来面色红润,体态轻盈,顾盼神飞之间恍若神仙妃子,翩然美好,气质如仙。
此刻正一脸激动的拉着宝钗的衣袖,轻声说道:“我一切都好,姐姐呢?”
“我也一样。就是整日里卷在家中,憋闷的紧。”
“我也是,总想着来看看宝姐姐。奈何家中琐事繁多,且宝姐姐这边又有宫规约束,一时半会儿不得相见。如今看着姐姐气色都好,我也放心了。”
又拉着宝琴笑道:“一阵子不见,妹妹也长成了大人了。风姿翩然,越胜从前了。”
“姐姐才是仙人之姿,顾盼生辉。叫我好生仰慕……”
女眷那边聊的热闹,男丁这边也不空闲。薛蟠还好,因为近日和林墨之一起教导皇子的缘故,时常见面。薛蝌和林墨之就有好一阵子不曾相见,且薛蝌自科举出身,最是敬佩这个三元及第的兄长。平日里空自仰慕无缘详谈,如今有了这等机会,更是拉着林墨之的手不放,一时讨教一下经史子集,一时又讨论一些诗词文章,一时又闲谈一些京中趣闻。话题聊着聊着,不知怎么就转到了荣国府前一阵的大肆抄检上头。
这件事情闹得京中沸沸扬扬,甚至还有言官在朝堂上公然弹劾,恳请徒臻治贾家一个治家不严的罪过。只是中秋佳节既在眼前,徒臻考虑到各方面因素,将弹劾折子留中不发。
不过后宫里,徒臻抑郁难耐,到底还是下了旨意斥责贤德妃母家不严。有失皇家体统之过。
这样的旨意对于宫中处境本就如履薄冰的元春而言,更是雪上加霜。听说徒臻旨意一下,贤德妃那边就病了。就连今日的中秋宫宴都未曾参加。
就听女眷那边,林黛玉皱着眉头,率先插话道:“这宁国府的规矩倒是越来越乱了。早些年还能顾及一些身份名声,如今却是越发不顾了。就这么大肆张扬的抄检内院儿,若是传了出去,岂不把府里头的小姐名声全都带累坏了?将来可如何是好呢?”
林黛玉自从当年进了贾府之后,便对贾府的观感十分不好。这样的成见一直延续到如今听到这番传闻,愈发坏了。
听到她这么一说,薛宝钗也难得在大庭广众下议论道:“这件事情传了出去,着实是有些不体面的。”
说着,特特地冲着薛蟠问道:“我听莺儿说,昨儿荣国府的宝二爷过来,还给你塞了个他屋里的大丫头?这又是怎么说呢?”
她这话音未落,众人都有些诧异的看着薛蟠。
薛蟠无奈的耸了耸肩,开口解释道:“又有什么办法。我原也是不想相帮的。只是看宝玉那可怜见儿的模样,我也不好袖手旁观。只和他说着,将人留在府上住两日,过了中秋节后,再由他将人接回去。”
林墨之有些厌烦的皱了皱眉头,开口说道:“这宝玉,总是给人添麻烦。”
薛蟠一时不好接话。只得起身将桌上摆好的月饼一一分给众人,开口笑道:“我们府上今年新进了一个专做点心的厨子。这冰皮水果月饼是他新做出来的。你们也尝尝,味道可好?”
众人见状,也不好揪着之前的事情不妨。便笑着接过月饼尝了尝,开口赞道:“果然不错。”
“若是不好我也不会给你们推荐了。”薛蟠说着,开口笑道:“你们若是喜欢,等回去的时候包上一些做零食。抑或我让厨子写了做法交予你们。你们自己去做也可。”
林黛玉立刻笑着接口道:“那是最好不过的。我倒是挺喜欢这个冰皮梅子馅儿的,清香可口,还别有一番悠远的味道。最难得的是这月饼也做得和梅花一样,看起来就精巧可爱,我都舍不得吃了。”
说着,扬了扬手上的梅花月饼。
薛宝钗见状,摇头笑道:“那不过是哥哥贪鲜儿又好玩儿,吩咐下人们做了瓜果花草式样的模子罢了。一些个小玩意,也不值什么。你若是喜欢,我让下人再打一套,送你就是。”
林黛玉立刻欣喜的笑道:“既如此,那就再好不过了。”
说话间,外头的小丫头子进来传话道:“前厅三位老爷已经去后花园了,传话让太太带着众位少爷小姐也过去呢!”
薛夫人闻言,立刻起身说道:“既如此,我们也不要耽搁了,快些过去吧!”
于是众人起身,离了正堂往后花园去。
忠信侯府因在早先就研究出了温室养花的技艺,因此与旁的府院儿都不相同。即便是寒冬腊月都是花香四溢,姹紫嫣红。顺着鹅卵小径逶迤至后花园,一路上鲜花遍布,芳香四溢。因为地下的地龙保证温度的缘故,这园子倒是一点儿都没有秋夜的寒凉和萧索。各有枝杈檐角上都挂着琉璃宫灯,将这一路照的金碧炫彩,晶艳氤氲。恍惚间如梦似幻,不知天上人间。
林黛玉看着满目的晶莹剔透,姹紫嫣红,不由得惊喜笑道:“这景色真美,叫人诗性大起。不若等会子我们连诗吟句,可好?”
薛宝钗和薛宝琴两个自然说好,林墨之和薛蝌两个倒是无可无不可,唯有薛蟠皱了皱眉,意兴阑珊的说道:“你们若是喜欢作诗,你们自去作诗。反正我是不懂这个,我也不参与的。”
林黛玉眼珠子一转,歪着头笑道:“正是有薛大哥哥连诗,才有趣呢!”
薛蟠胡乱的摇了摇头,开口说道:“我不作诗。等会子我们宁可划拳喝酒,也不作诗。”
林黛玉闻言,抿嘴威胁道:“你在薛伯父跟前喝酒划拳,也仔细伯父捶你。”
“父亲才不会呢!他只会和我一起划。”薛蟠毫不在意的回了一句,抬头便见到自家那荷花依旧盛放的荷塘,衬着那皎洁的月色,上下一片银辉粼粼,分外飘渺。
荷塘中央,伫立着一个汉白玉做底儿,剔透玻璃四周围着的赏花亭子。亭子四周挂着明黄色的透明纱帐,夜风吹过,阵阵花香弥漫,薄纱轻盈飞舞,映衬着池水潺潺,荷叶响动,更添诗情画意。
薛蟠加快了脚步,顺着白玉曲廊往池塘中心的亭子走去。刚刚进了亭子,就见另一头的曲廊上,薛之章带着薛之文和林如海也施施然走来。
瞧见薛蟠跳脱的模样,薛之章有些无奈的摇头笑道:“瞧瞧你这跳脱的样子,适才白嘱咐你了。”
薛蟠嘿嘿一笑,摸了摸脑袋。
说话的功夫,众人便齐齐走了进来。适才得了薛夫人的吩咐,亭子里头早已经安置好了三桌席面,薛之章乃是一家之主,自然入了上席坐下。薛夫人带着宝钗、宝琴、黛玉在左面一席坐下,薛蟠、林墨之、薛蝌于右面一席落座。刚刚坐定,便有端着饭菜酒水的家下人鱼贯进上了时令的瓜果点心,清茶酒水以及各色丰富菜式。
坐在上席的薛之章环视着人口虽少,但气氛和乐美满的大家,满意的点了点头。把玩着桌上的小酒盅笑道:“我们几家虽然人口稀少,但贵在情真意切。倒也不像那些个人口繁多的大家族,虽然人丁颇多,但聚在一起也是各有各的心思。只此一处,便是再好不过的。况且今日大家齐聚欢喜,也不像往年间各过各的,那般寂寥清冷。我倒是觉得很好。正所谓中秋佳节,月圆人圆。大家莫不如换了大杯吃酒,也算庆贺。”
薛之章话音未落,就听林如海颔首符合道:“薛兄说的不错。今日兴致颇高,还是换大杯吃酒更为爽利。”
说话间,立刻有机灵的小丫头来换了大杯。
薛之章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开口嘱咐道:“别人换了大杯皆可,只有蟠儿还是不要换了。”
众人闻言,一时间忍俊不禁,哄堂大笑。
薛蟠因为体质的缘故不成酒力。自然有些抵触吃大杯酒。但是听了众人这般嘲笑,立刻忘了先前之念,红着脸嚷道:“凭什么别人都用大杯,就我不成?爹爹你这是歧视我吗?”
说着,不容分说,从丫头那里要了大杯吃酒。
薛之章见状,知道这孩子犯了左性,心觉好笑。口中不免劝阻道:“你平日里就不爱喝酒。今日中秋佳节,合该高兴尽兴就是。大杯小杯的又有什么不同呢?”
薛蟠看着众人要笑不笑的模样,哼了一声,开口说道:“就用大杯。”
薛之章摇了摇头,还要开口劝说,陡然听见亭子外头有人含笑说道:“用大杯就用大杯,左右是在自己家中,醉了便进房睡了,又有什么不妥?”
众人闻声看去,不由得心下大骇。薛蟠更是脱口问道:“你怎么过来了?”
徒臻一身常服,负着双手走进花亭,顺势坐在薛蟠身边,摸了摸他的脑袋笑道:“我为什么不能来?中秋团圆,难道我就不该团圆?”
一亭子人立刻如潮水般跪倒在地,口中呼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至于几位女眷,更是羞臊的躲到了众人身后,躬身跪拜,以头触地,抬也不敢抬起。
徒臻朗笑着摆了摆手,说道:“众位不必多礼。本就是在下不请自来,若是众位陡然拘谨了,反倒是朕的不是、不过是一时心动,想来瞧瞧罢了。”
众人起身,薛之章一脸苦笑的看着径自坐在薛蟠身边的徒臻,又看了看自家女眷,有些头疼。
徒臻见状,立刻笑道:“无妨。我记得蟠儿说过,你家这亭子上头围了不少纱帐帷幔。莫不如将帷幔放下来,再用锦屏隔在中间。届时男丁女眷自然分开,又不会耽搁说话,岂不是两全其美?”
薛之章不动声色地瞪了薛蟠一眼,心中苦笑,却也不得不按照图纸的意思添置了帷幔锦屏。
少顷,大家再次落座。在徒臻执意要求下,却变成了薛之章三位长辈一席,女眷一席,徒臻和薛蟠一席,林墨之和薛蝌一席。而且徒臻和薛蟠竟然自动坐在薛之章等人的下首。
看着这种不伦不类的安排,薛之章虽然心中不愿,但面上却不得不遵从。
尤其是看到自家娃娃兴奋莫名眼眸清亮的神情,薛之章摇了摇头,只觉得越发苦涩了。
第174章
热热闹闹的一场中秋夜宴,因为徒臻不请自来的缘故,添了三分的尴尬和不知所措。君臣有别,大家自然不敢向之前那般随意所欲的闲谈说话。徒臻看在眼中,默然半晌,开口说道:“我在这里,倒叫你们不敢随意说话了。”
众人齐声回道:“不敢。”
徒臻摆了摆手,冲着薛蟠说道:“不如你陪我出去逛逛吧!”
薛蟠抬头看了薛之章一眼,发现他没什么不悦,这才起身说道:“既如此,你就和我来吧!”
等薛蟠和徒臻的身影离开赏花亭,融入夜色之后,林如海这才意味深长的笑道:“圣上和蟠儿的关系果然非同一般。”
薛之章紧锁眉头,轻叹一声。自上次南安郡王逼宫之后,徒臻的动作是越发大胆了。别说三不五时的便将蟠儿留宿宫中,到了如今,竟也不避讳的登门造访。其中意味,路人皆知。
林墨之见状,清浅笑道:“伯父不必忧心。圣上最是在意蟠儿不过,想来也会诸多留意,不会让蟠儿身陷险境的。”
薛之章意兴聊赖的胡乱点了点头,倒也没心思吃酒了。
一时间亭子内的气氛越发沉闷起来。
而后花园里,薛蟠唉声叹气的瞪着徒臻,满嘴抱怨道:“你瞧瞧,都是因为你的缘故,闹得我们家上上下下连带着墨汁儿家里也过不好中秋。你真是太唐突了。”
徒臻哑然失笑,从没想过以蟠儿的心性举止竟然还有说自己行为唐突的一天。顺手搂过薛蟠柔韧轻软的腰肢,徒臻低头蹭了蹭薛蟠的颈窝,闻着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清新气息,柔声说道:“可是中秋月圆,朕也希望和蟠儿团圆啊!难道蟠儿不想吗?”
薛蟠讪讪的红了脸面,喃喃说道:“可是今日是中秋节,我理该和父母双亲姊妹兄弟一起过的。”
徒臻压着嗓音轻笑,胸膛发出的震动声音仿佛敲响在薛蟠的耳边,让他脸上的红晕越发扩大。映衬在这琉璃幻彩的灯光花火之下,越发显得其人精致,缱绻温柔。
徒臻只觉得心中暖意渐渐漫延,他下意识将薛蟠搂入自己的怀中,将薛蟠的脑袋压在自己的胸膛之上,感受着身体接触传来的温柔和暖,他不由自主的蜿蜒了唇角的笑容。将自己的下巴抵在薛蟠的发顶,柔声说道:“本想着今日中秋,叫你陪着朕在宫里过节。可是又舍不得让你和父母双亲姊妹兄弟分开。没有办法,只得我亲自过来了。你竟然还挑我的不是。”
“我不是挑你的不是。”薛蟠说着,顺势搂住徒臻精瘦的腰肢,闷声说道:“我只是说你一来,吓得大家伙儿都不敢说话了。气氛阴沉沉的,怪没意思的。”
“身份所限,我又能如何?”徒臻苦笑着摇了摇头,开口说道:“不说他们了。今日我来你家,你是主人,你想怎么招待我?”
薛蟠抬眼看着徒臻,轻声笑道:“我又能怎么招待你呢?好吃的好喝的自然全都摆在席上,等会子大家还要连诗作句,可是你自己不耐烦在席上呆着了,我又有什么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