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趾公子[红楼] 第71章

  “两个嬷嬷把贾家姑娘带走的时候,我们还当没什么。只以为她家里门楣高,才被特别优待。还有不懂事的,嘀咕了两句。可后来我们都聚到一处去了,还不见她来,我心里便觉得有些不对。

  刚坐到一处没喝一口茶呢,一个大宫女模样便走来说,荣国府被抄了,贾家姑娘已经送回去了。叫我们还留下的应恪守宫规,莫要有僭越之举。否则便是爹娘兄弟一起没脸。

  这话说得一点儿都不客气,当场便有两个吓哭了。”

  汪家姑娘显然也是吓得不轻,至今想起还觉得委屈吓人。

  “后来便分了住所去,说等第二日便乘车过宫门选看。从一大早起就开始等着,什么都吃不着喝不上,好容易挨到正午。同屋的姑娘们便被送走一半。我原先还想着好歹是留到了这个时候,说不得也有机会了。

  哪里想到一大早起来梳妆了,却不见接人的车来。直到有人来说,咱家在朝上被御史参了。当时也不止我一个,还有其他几家姐妹,皆都吓哭了。

  接人的嬷嬷就叫我们去一处宫殿里先等着,只招呼其他姑娘上车去。我们等了半日,便说有皇后懿旨下来,说我们不用选了。待二日天亮了,就送我们回家去。”

  她抽泣了一声,小小说道:“王家有个姑娘原是不信的,想了个法子叫个小太监去打听。传出来说,皇后娘娘说既然德行有亏,可见教养一般,何堪皇子身旁为侍。其他人不知,只是圣上在朝堂上问过的几个,也都被送回来了。”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汪陈氏哭叫起来,狠狠捶了夫君两下,“都是你这个老不羞的!你内纬不修,反而还连累女儿。”

  汪父被骂了几声,本有些不服气,可又实在理亏。只好无奈道:“那宫中也不是好待的。你既然回来了,便好好休养,来日给你寻个好婆家便是。”

  汪蔚看着妹妹虽然受到些许惊吓,但整个人都还算康泰,心里也是大石头落地。可见汪家这小小的灾祸是真正过去了。

  想到前几日跑到闻家时,闻颐书与他说的话,心中便道:莫非真是如此?一时难以相信,待了半日实在坐不住,又跑出去打听消息去了。

  结果就打听了贾府众人的下落。虽然宁荣二府是被先掀开遮羞的破烂臭布的,但罪名实在有些似是而非,里头的牵扯不止一般。特别是那些违禁之物的收存,到底是谁主使的,作为一家之主到底知不知道。

  这些都不曾有明确的说法给出,而最后明面上的罪名都是没收家产,掳夺封号,罪首流放。只是地点各不相同。贾珍父子流放海疆,贾赦一房与贾政则是去了西境,只管三年之后方可回归原籍。

  又感念宁荣二公功绩,一众妇孺并不计较。大约是谁求了情,其中便也有宝玉,好歹算是个贾家留下一个根。

  只是那日抄家之时,宝玉受了好大的惊吓,随即病倒不省人事。这时候家里老的病的,一个主事的都没有,反倒是探春站出来将一家老小全都稳住了。

  宝玉只管在床上病着,丝毫没有还魂的迹象,愈发雪上加霜。直到了前日,不知从哪里来的一僧一道,虽形容邋遢,但自言能解百病,说的神乎其神。贾家也是死马当活马医了,将人请进来。

  那一僧一道见了宝玉便是叹气,只管揪了他脖子上的那块宝玉,说:“如今这繁华富贵,你可是看清楚了?”

  说罢,将东西抛回去留下一句:“此物已灵,只管吊在房梁上,着人看护莫要叫它跑了就好。”

  然后在宝玉额头上一点,念道:“大梦一场,该醒了!”

  然后便在众目睽睽之下消失了。

  如此神通也不知灵不灵,女眷们惊心吊胆地看了几日,今早上宝玉忽然就睁开了眼睛。且神思清明,一点儿都不见恍惚模样仿佛是大好了。喜得贾府上下落泪不已,直道老天慈悲,不叫贾府倒了干净。

  哪里想到,贾宝玉醒了不过半日便说要出门。众人哪里会许他下床,只管叫人躺着。宝玉也没有如何反抗,只歪头又倒下睡了。

  谁知,他身旁的丫头只是回头换了一回水的功夫,宝玉便就不见了。

  而汪蔚转了一圈,从卫若兰家里出来往振安坊过去的时候,就在大街上看到了贾宝玉。起初他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再定眼一瞧,分明就是他!吓得汪蔚忙把人拉过来,上下一瞧,依旧是病容未愈的模样。

  急道:“我听说你病了,这样子分明就是没好!怎么跑出来了!你家人知道吗!”

  宝玉虽是病着,可脸上丝毫没有以前那股天真烂漫的气息,只对汪蔚笑了笑,说:“我想去见一见颐书。只是走到这里,我实在走不动了。不知道你能不能带我一程?”

  “可以是可以,”汪蔚狐疑地看着他,“只是你……”

  贾宝玉对他感激地笑了一笑,一揖到底,“多谢汪兄了。”

  他如此模样,汪蔚也实在不好说什么,只好答应:“好吧,我带你去。只是不能待久,需得早些回来。”

  贾宝玉点点头,跟着汪蔚上了车驾。

  闻颐书前段时间作妖大约是花了太多的力气,这几天都留在家里不曾出去。奈何梁煜分明每天都忙成陀螺转了,还能找他胡天胡地。直折腾这妖精妖气全失,休养许久也没有养回来。

  终于今天梁煜没工夫来了,闻颐书已经准备好了用一天修身养性——只管早上起来用过精巧的早点,去侍弄一下新栽进院子里的金满堂,然后吃过午饭预备睡一个下午。刚躺下不到半刻,门上就有人叫说有客。

  他一句“不见,叫他滚”已经到嘴边了,但一听是贾府公子,瞌睡虫立刻就飞走了。急匆匆穿好衣服,到了花厅里与人相见。

  三人站着,面面相觑,皆都无言。

  汪蔚摸了摸鼻子,说:“在下先去外头逛逛吧。”

  “哪能如此,”闻颐书笑了笑,指着华山说,“带汪兄去前头旁边的花圃坐一坐吧。”

  华山领命,带着求之不得的汪蔚往花厅的东面走了。一时花厅之中剩下闻颐书与贾宝玉二人。

  闻颐书走到雕花窗下,示意宝玉坐,温声道:“听说你病了,可还好?”

  外头花木依旧盛茂,可终是临至凋谢之际,哪里比的上闻颐书那如花容颜。贾宝玉神情极为宁静地看着他,整个人的神态与以往实在大不一样。

  只在这静默之中,他忽然问道:“是不是你?”

  作者有话要说:  还是少字,明天双更吧,愁……

第103章 章一百零三

  这是闻颐书从来都没有预料过的局面。

  在这场你死我活, 牵连无数的算计之中, 无辜的人走到面前带着伤心的神色问他:“是不是你?”

  在那么多次,宝玉用纯真善意的眼神看着他的时候, 自己心里是否曾有一丝愧疚,是他不曾察觉到的?闻颐书闭着眼睛, 坐在那里想着——

  他觉得自己好像想了很久,可回神之时发现原也不过瞬息而已。

  宝玉还站在那里等着答案。按理来说,这位柔弱的富贵公子应该是愤怒的。可即便是这个时候,宝玉依旧纯善而无害的模样,无辜到天生就带着一丝控诉。

  闻颐书看着他, 丝毫都没有感觉到心里有些许愧疚之情, 甚至一丝因此产生的抱歉都没有。

  难道是因为自己站在了所谓的正义光明的一面?

  闻颐书暗暗想着。然后与宝玉的视线对上——

  不是, 他心中如此说道。

  见他不答, 宝玉又问了一遍, “是不是?”

  闻颐书静默着, 眼角忽然扫见从窗子外伸进来的叶子。伸手将那枝丫一折,攥在手里, 轻轻嗯了一声。

  然后宝玉很困惑很费解地问了一句:“为什么呢?”

  闻颐书心中一叹, 面上依旧是无甚表情的, “哪有什么为什么。”

  贾宝玉终是失了冷静, 露出十分伤心的神色, “我家分明不曾做过对不起你家的事情,我……”

  “不是你家,”闻颐书神色冰冷地打断他, “不是你家,是甄家。”

  这句话彻底让贾宝玉僵在了原地。大病初愈的人,此时仿佛一下就能倒下去。闻颐书看他又茫然又伤怀的样子,终于露出一点点曾经熟悉的温情来。

  他过去牵住宝玉的手,把人引到一张横榻前坐下,又拉了一旁的毯子来给人披上。宝玉的眼泪一下就落下来了。

  “我这般欢喜你,”宝玉无声地落着泪,“你怎么能,怎么能……”

  宝玉是真的很喜欢闻颐书。不止是因为闻颐书长得好看,而是因为他会温温柔柔地同自己说话。他的朋友里没有像这样的人,很像是一位兄长用一种绝对包容的姿态听他说着别人看来可笑的话,又是朋友能一块儿吃喝玩乐的。

  二人相处起来,是宝玉单方面依赖着闻颐书的亲密。

  可现在想起来,闻颐书对他的那些包容,对他的些许不明就里烦恼的倾听,或许只是因为真的不在乎。而碍于修养与目的,不得不耐着性子听罢了——贾宝玉在听到闻颐书承认的时候的的确确是这么想的。

  可当闻颐书一如以往温柔地照顾着他的时候,宝玉又忍不住推翻了这个想法。

  闻颐书拿着帕子给宝玉擦眼泪,柔声道:“别哭了。”

  又问:“怎么想明白的?”

  宝玉愣愣地看着他,“只是病中,忽然就想明白了很多事,就好像是自己看到的。”

  他说的含糊,但闻颐书已经有了自己的猜测,又道:“听说你病了,怎么好的?”

  “我病得模糊,只听说来了一僧一道,也没施法用药,只是说了几句话……”

  这下闻颐书是听得懂懂的,盯着宝玉脖子上的那块宝玉,他不由在心里冷笑一声。再看贾宝玉陷入了猛然走出单纯环境后,陷入了迷茫的样子,他又是一叹,忍不住道:“你若没有生在这个世道便好了。”

  宝玉表情呆呆的,“世道……到哪里不是一样的?”

  有不一样的,闻颐书只能在心里这般说。

  “我原该憎恶你的,”宝玉苦笑了一下,坦诚地说,“可现在,我这心里对你倒一丝憎厌都没有。你分明做了对不住我家的事……”

  闻颐书无言以对,却听到宝玉继续发问:“那一日你家派人来请,最后也只有林妹妹和惜春妹妹来了……她们早就知晓了吗?”

  “不,她们不知道,”闻颐书否认,与他坦白说,“我只管知晓太子那日会在朝堂上与发难。你姐姐入宫那天少不得出些事故……”

  说到这里,闻颐书说不下去了。他自嘲不已,心道便是到了这个时候都还不说真话。

  然而宝玉似是没有在意到这些细节,只是呆呆依旧在庆幸着,“那日倒也凶险,她们若能少受些惊吓,也是好的。”

  闻颐书越发听不下去了,转过头不去看他。

  “那你知道我们家之后会怎么样吗?”宝玉继续问。

  闻颐书望着外面,“不知道。”

  贾宝玉越发露出迷茫的神色。一夕之间,他从一个处处受着保护的角色变成一个必须承担起家中负担的角色。这样的转变快到让他不要说接受,可能连概念都摸不到边。

  他现在还浑浑噩噩的,不知道那些原本围绕在身边的丫鬟们都会离他而去。不知道家中或许为了减轻负担,会将他的姐妹们快一点嫁出去。

  而他心心念念的林妹妹,大概就再也见不到了。

  只是现在的宝玉一点都不知道这些。他现在说着不恨闻颐书,可等到他尝到为了生计千方百计的辛酸之后,或许会更真切地体会到那份恨意——叠加了无数层的恨。

  “来的路上我有许多话想问你,”宝玉看着自己的手指,忽然觉得自己脖子上的那块玉在发烫,他忍不住摸上去,“可到了这里,却也只有一句为什么要问你。”

  他笑了一声,转头瞧着闻颐书,“而你似乎也不准备回答的样子。”

  闻颐书与他对视,“你没有必要知道这些。”

  “是啊,”宝玉点点头,感叹着:“以前你们若与我说,我不懂也不想懂。而你现在和我说,我还是不懂可再想懂也来不及了,还不如不知道。”

  说到这里,闻颐书愣了一愣,他忽然发现自己没有因这话多出一丝愧疚。哪怕是方才那般不忍,也只是在担忧贾宝玉以后的生活并不好过。而对自己下手对付贾家,依然觉得没有什么好去指责的地方。

  他甚至有了一种终于到了这个地步快要结束的感觉,仿佛是一个故事看到了结局。至于之后如何,不过是可看可不看得番外故事。

  闻颐书终于知道自己为何能这般坦荡了,他自始至终都仗着自己知晓这个故事的主角结局,一点没有犹豫地在推行着这个故事的发生。

  那些叫宝玉欢欣的理解与宽容,都只是建立在闻颐书早就知道贾宝玉是个什么样的人基础上。于是他才能对这个人做出极大限度的理解,从来不觉得此人的行为有什么怪异之处。

  反正贾家是要倒的,自己出不出手有什么关系?他始终高高在上地看着他们,没有想过改变——哪怕宝玉对他真的很好。

  这样的行径是多么的眼熟,闻颐书闭着眼睛想,与慈航真人一模一样。

  贾宝玉看到闻颐书忽然捂着眼睛笑了一声,他感到十分不解,“你怎么了?”

  “没什么,”闻颐书把手拿开,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回答说,“没什么,只是想通一些事情罢了。”

  说着,他擦了擦眼睛,对宝玉道:“你的病刚好,不要在外面待久了,快回去吧。我派人送你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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